雅西的冬天,以其严酷的公平,对待着这片饱经战火蹂躏的土地。大雪覆盖了战争的疮痍,也暂时凝固了德奥联军继续进攻的锋芒。战线在喀尔巴阡山-锡雷特河一线稳定下来,形成了一种脆弱而冰冷的平衡。对于埃德尔一世和他的罗马尼亚而言,这短暂的休战期并非喘息,而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无声的战争。军队必须在这宝贵的间隙里,完成一次脱胎换骨的重生。
临时王宫的书房,如今更像一个永不停歇的军事神经中枢。墙壁上的地图被更精确、更大比例尺的军用地图替换,上面密密麻麻的箭头暂时静止,但各种颜色的铅笔标注出的防御工事、部队集结地、补给线路,显示着平静表面下的紧张忙碌。埃德尔站在地图前,目光锐利如鹰,扫过默勒谢什蒂周边每一道山脊、每一条河谷。那场血流成河的胜利,为他赢得了威望和时间,但也彻底暴露了罗军与欧洲一流陆军在战术、装备和体系上的巨大差距。
“我们不能指望每一次都靠士兵的鲜血和意志去填补火力的鸿沟。”埃德尔转过身,对房间里几位核心将领和那位新近抵达的、神情严肃的法国军事顾问团团长——贝当将军派来的德拉贡上校说道。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默勒谢什蒂证明了我们的士兵是勇敢的,但勇敢需要更锐利的剑和更坚固的盾。这个冬天,我们要重新铸造他们。”
德拉贡上校,一个典型的法国职业军人,身材精干,眼神里混合着职业性的审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来自“伟大法兰西”的优越感。他微微欠身:“陛下,我军在凡尔登和索姆河的经验表明,现代战争是钢铁、火炮和堑壕体系的较量。单凭勇气和刺刀,无法突破由机枪和铁丝网组成的死亡地带。贵军的英勇我们深表敬佩,但要适应未来的战斗,必须进行系统性的改革。”
埃德尔点了点头,他需要法国人的经验,哪怕这经验伴随着傲慢。“这正是我请诸位前来的原因。上校,我需要你的顾问团深入我的部队,从单兵战术到师级指挥,进行全面评估和训练。我要的不是法国军队的复制品,而是一支汲取了现代战争精华,但根植于罗马尼亚土地和现实的、更有效率的军队。”
会议结束后,一项代号为“冬青”的整军计划迅速启动。雅西以及后方的许多城镇和村庄,瞬间变成了巨大的新兵营和训练场。从默勒谢什蒂撤下来休整的部队,以及从后方征召来的新兵,被混编在一起。埃德尔深知,让经历过血战的老兵带新兵,是快速形成战斗力的不二法门。
训练是从最基础的层面开始的,残酷而枯燥。在齐膝深的雪地里,士兵们被法国教官操练着新的步兵战术。不再是密集的、近乎自杀式的冲锋队形,而是更强调散兵线、小队突击和火力掩护。
“散开!散开!你们不是去参加阅兵,是去从死神手里抢命!”一个法语翻译大声吼叫着,旁边是表情冷峻、不断做着手势的法国军士长。士兵们笨拙地尝试着在雪地里匍匐前进,利用每一个微小的地形起伏寻找掩护。机枪射击阵地的选择、构筑,与步枪手的协同,手榴弹的投掷技巧……所有这些,对大多数只受过简单队列和射击训练的罗马尼亚农民士兵来说,都是全新的课题。
抵触情绪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些出身旧式军校的罗马尼亚军官,私下里抱怨这些“法国把戏”过于繁琐,丧失了罗马尼亚军队传统的“刺刀见红”的精神。一名留着浓密胡子的老派团长甚至在非正式场合嘟囔:“让士兵像地老鼠一样在泥地里爬行,这算什么军人?”
这话很快传到了埃德尔耳中。他没有召见那名团长训斥,而是选择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清晨,突然出现在了该团的训练场上。他没有穿厚重的御寒大衣,只着一件标准的军官野战服,与正在雪地里摸爬滚打的士兵们一样。
“继续训练!”埃德尔对略显慌乱的法国教官和团部军官命令道。他走到训练场边缘,默默地观看。士兵们在教官的呵斥下,一次次重复着战术动作,冻得通红的脸上满是泥雪,呼出的白气在胡茬上结成了冰霜。
看了足足半小时,埃德尔才走向那名之前发出抱怨的团长。“觉得这些新战术怎么样,康斯坦丁上校?”
康斯坦丁上校有些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陛下,士兵们……不太习惯。这似乎……不够勇武。”
埃德尔没有直接反驳,而是指向训练场:“上校,告诉我,在默勒谢什蒂,德国人的马克沁机枪,会在意我们的士兵是否‘勇武’吗?它会因为你的士兵冲锋时队形密集、气势如虹,就少射出几发子弹吗?”
康斯坦丁上校语塞了,默勒谢什蒂战场上,被机枪成片扫倒的战友景象,瞬间浮现在他眼前。
“勇武,是把利剑刺进敌人的心脏,而不是无谓地撞碎在敌人的盾牌上。”埃德尔的声音冰冷如周围的空气,“这些‘法国把戏’,就是教我们的士兵,如何更有效地躲开敌人的盾牌,把我们的剑,更精准地刺出去。我要的是一支能打赢战争、能让更多罗马尼亚儿子活着回家的军队,不是一支只会在战报上看起来‘勇武’的军队。你明白吗,上校?”
康斯坦丁上校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终,他挺直胸膛,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是,陛下!我明白了!”
埃德尔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稍缓:“去和法国教官好好学,他们是用无数同胞的鲜血换来的这些经验。我们付不起那么高昂的学费了。”
国王的亲临和直指核心的质问,像一阵寒风,吹散了许多中层军官心中的疑虑和保守。训练场的风气为之一变。法国顾问们也开始调整他们的方法,他们发现,这些罗马尼亚士兵虽然缺乏系统训练,但吃苦耐劳,对国王有着近乎盲目的忠诚,一旦理解了训练的目的,便会以惊人的毅力去执行。
与此同时,装备的更新也在争分夺秒地进行。通过俄国黑海港口敖德萨和阿尔汉格尔斯克(尽管后者路途遥远且充满不确定性),协约国承诺的援助物资开始零零星星地抵达。数量远低于预期,且时常被俄国混乱的后勤系统耽搁或克扣,但总好过一无所有。
埃德尔亲自检查每一批运抵的装备。法国的勒贝尔步枪和哈奇开斯机枪,替换着罗军中老旧的曼利夏步枪和一些连型号都五花八门的杂式武器。炮弹,尤其是珍贵的榴霰弹和高爆弹,被像黄金一样登记造册,统一调配。他还特别关注了一批新运到的、结构相对简单的斯托克斯迫击炮。这种轻便的曲射火力,正是罗军在默勒谢什蒂的堑壕战中极度缺乏的。
“组织军官和士官,优先学习这种武器的操作和战术。”埃德尔指示德拉贡上校,“我们需要能在山地和复杂地形中,为步兵提供即时火力支援的东西。”
夜晚,埃德尔依旧在灯光下研究战报和训练报告。疲惫是深刻的,但海伦娜的信,像一块温暖的炭火,熨帖着他内心的寒冷。他偶尔会拿出信纸,给她回信,字迹沉稳而坚定,只谈论军队重建的进展和对未来的规划,绝口不提白日的辛劳和面临的困境。他知道,他的坚强,本身就是对远方妻儿最好的安慰和保护。
雅西的冬夜,万籁俱寂,只有呼啸的风声掠过屋檐。但在城市内外,无数的军营里,罗马尼亚军队正如一块粗糙的生铁,在战争与改革的熔炉中,经历着第一次猛烈的淬火。痛苦是必然的,但为了新生,他们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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