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二刻,夜色浓重。
定远互市署的后院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天空中薄云流转,偶尔遮蔽月光,使得地面景物时明时暗。
尺正堂的琉璃瓦顶在断续的月光映照下,反射出零碎的银光,宛如一面被打碎后散落一地的巨大秤盘。
就在这片明暗交错的光影掩护下,四条矫健的黑影正沿着墙根的阴影快速潜行。
他们头盔上原本醒目的白色翎羽,此刻在夜色中几乎与灰墙融为一体。
这四人乃是京骑中专门执行隐秘任务的“夜不收”小队,此番受命,前来探查母版真窖。
领头者名叫沈铜鹤,官居校尉,是钦差姚子恒的贴身亲信。
他袖中藏有半块特制的“母版拓蜡”,质地柔软而富有粘性,只要能够接触到真正的母版,哪怕只是瞬间按压,便能将那缺失刻痕的关键纹路清晰地复制下来。
后院那口看似废弃的枯井,正是真正母版的藏匿入口。
此刻,六名镇西暗卫如同石雕般潜伏在井栏周围的阴影里。
他们久经沙场,练就了狼一般敏锐的夜视能力,耳朵紧贴着冰冷的井壁,不仅能捕捉风声,甚至能分辨出羽毛拂过空气的细微声响。
沈铜鹤动作轻捷如狸猫,刚刚悄无声息地摸近井栏边缘,暗卫首领一个极其隐蔽的“断岳”手势骤然落下!
刹那间,一根沉重的狼牙棒带着恶风,自死角猛地横扫而出!
“当”的一声巨响,金属与金属猛烈撞击,火星在沈铜鹤的头盔上迸溅开来。
他反应极快,就势翻滚,试图卸去这股巨力,饶是如此,持械的手臂仍被震得一阵酸麻,几乎失去知觉。
一击未能得手,京骑夜不收们训练有素地翻身跃起。
其中一人迅速甩出一个皮囊,一股带着浓烈咸涩呛鼻气味的“白羽迷烟”瞬间弥漫开来——这烟雾中混合了特制的盐卤粉末,能有效刺激人的口鼻眼睛。
暗卫们显然早有防备,立刻屏住呼吸,手中狼牙棒毫不迟疑地再次横扫。
砰砰几声闷响,三名试图趁乱突进的京骑校尉被狠狠扫倒在地,他们头盔上的白羽应声折断,飘落在地,如同几根被强行折断的纤细秤杆。
趁着这短暂的混乱,沈铜鹤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强忍手臂不适,猛地向前一扑,目标直指井口那把沉重的铁锁。
他手中的拓蜡已然举起,只要能在锁身或井口边缘按压一下,获取到哪怕一丝真正的母版金属触感或纹路印记,他们的任务便算成功了大半。
然而,就在拓蜡即将触碰到铁锁的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赤色的身影如同夜枭般自旁边屋脊疾掠而下!
厉晚在半空中急速旋身,手中“断岳”厚重的刀背带着一股凌厉的风声,精准无比地横拍而出!
“当!”又是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刀背结结实实地砸在沈铜鹤的下颌之上。
“噗——”
沈铜鹤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三颗沾着血丝的牙齿便混合着血沫从他口中喷射而出,在惨淡的月光下划过三道短暂的白痕。
他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撞在井栏之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即瘫软在地。
那半块承载着任务的拓蜡,也脱手飞出,滚落到一名暗卫的靴边。
厉晚稳稳落地,手腕一抖,“断岳”刀已然收回鞘中,只留一声冷脆的余音在夜风中回荡。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狼狈不堪的沈铜鹤,声音不带丝毫温度:
“即便是钦差麾下,入了定远,也需遵守此地的夜规。”
——而这夜规,便是铁律:镇西军机要重地,无令擅闯者,依军法,立斩不赦。
沈铜鹤被两名暗卫粗暴地反剪双臂,用膝盖死死压住脖颈,动弹不得。
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白羽迷烟”带着辛辣的味道。
暗卫利落地搜查他的全身,从他袖中搜出了几样关键物证:
那半块“母版拓蜡”,边缘已经因为刚才的撞击而略微变形,似乎沾上了一点金属碎屑;
一枚能证明其身份的“钦差随行校尉”腰牌,一角已在打斗中碎裂;
还有一张卷得极细的密令小笺,上面清晰地写着:
“不惜代价,拓取真母版纹路,速返复命。”
染血的断牙、意图不轨的拓蜡、以及代表身份的腰牌,这三样东西,如同三颗冰冷的铁钉,被牢牢钉入了镇西军的手中,成为了无法抵赖的把柄。
卯时初刻,天色将明未明。
在金凤钦差轿前,沈铜鹤被几名黑甲暗卫押解回来。
他头盔上象征荣耀的白羽已然折断歪斜,下颌处一片青紫肿胀,破裂的嘴角不断有血丝渗出,滴落在他那身绯红色的官袍领口上,晕开一小片暗红色的污迹,仿佛给这身代表皇家恩宠的袍服,绣上了一朵诡异而屈辱的残花。
姚子恒站在轿前,头上的金冠因极度的愤怒和羞耻而微微颤抖,脸色铁青。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信如此狼狈地被押回,颜面尽失,却不得不强压下怒火,向着厉晚和霍煦庭的方向拱了拱手,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镇西军……军规森严,铁面无私,本钦差……今日算是领教了,佩服!”
这“佩服”二字,说得异常艰难,仿佛伴随着他将被打落的牙齿和着血水一同咽回肚里。
厉晚并未理会他话语中的讽刺,只是用“断岳”刀的刀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自己的掌心,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冷然道:
“京中兵士,擅闯边军机要重地,依律当斩首示众。今日念在钦差大人的颜面,暂且将这颗头颅寄下。不过,这几样东西,”她的目光扫过暗卫捧着的证物,“镇西军便代为保管了。”
她抬手示意,一名暗卫立刻将那颗带血的断牙、那半块拓蜡、以及那枚残破的腰牌,一并放入一个特制的、刻有“军法”二字的铁匣之中。
匣盖重重合上,锁扣发出“咔嗒”一声清脆而决绝的声响——
这声音,如同给不可一世的皇权,加上了一道由边军掌握的、冰冷的暗锁。
夜深时分,那只沉重的“军法匣”被送入幽深的地窖,与那套真正的“三印母版”并排放置在了一起。
一颗染血的断牙,一块企图盗取机密的拓蜡,一枚代表身份的残破腰牌——这三样东西,仿佛是为这场名为“抄作业”的皇权行动,提前备下的三枚尖锐铁钉,无声地宣告着:真龙想要来抄走定远的“尺”,首先,得留下代价。
而在那枯井之外,姚子恒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已完好但仿佛也隐隐作痛的下颌,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掩饰的阴鸷与愤恨,他望着镇西军署的方向,心中暗忖:
“镇西军……你们今夜能守得住这口井,难道就能永远守得住每一颗想要探寻秘密的‘牙齿’吗?”
狼牙棒挥击的余音似乎还在夜风中隐隐回荡,地窖深处,铁锁落下的“咔嗒”声再次清晰地传来——
仿佛在回应着所有的不甘与算计,预示着,这场暗涌下的较量,远未到结束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