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愈发旺盛,橘红色的火舌稳定地舔舐着铁胎风炉的底部。炉壁上的飞马浮雕在热浪蒸腾中,轮廓似乎也微微扭动,仿佛真的活了过来,即将踏火而行。置于炉口的青瓷蟹目汤瓶里,先前细密的蟹眼泡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颗更大、更饱满的气泡,接连不断地从瓶底涌起,升至水面破裂,其形其状,恰似无数鱼儿在水中睁开的圆目。
霍煦庭凝神观察着水势,见“鱼目”连串涌起,知道火候已至第二沸。他沉稳地提起汤瓶,离开炉火。手腕轻轻一抖,那细长的鹅颈瓶嘴便倾泻出一道晶莹剔透的水弧,精准地点入早已备好茶末的盏中。
热水冲击着墨绿色的茶粉,顿时激起一团翠色浮沫,如同骤然聚拢的微型云朵,在盏中翻滚舒展。一股清新凛冽的香气随之蒸腾而起,那味道不似花香甜腻,反而带着几分雨后初晴、草叶被割断时散发出的青草气息,沁人心脾。
曜戈正爽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他见霍煦庭点水的动作并非随意,那水流时断时续,时急时缓,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仿佛暗合着某种无声的节拍。这节奏感瞬间触动了他血脉里流淌的音乐本能。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拿起自己面前那只用来搅拌奶食的木勺,用勺柄对着木碗的碗边,轻轻敲击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
清脆而富有弹性的敲击声响起,那节奏鲜明而熟悉,正是草原上骏马奔驰时,蹄铁踏过坚实土地的韵律,充满了力量与动感。
一声敲击似乎还不够抒发胸臆,少年兴起,仰头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呼哨,哨音婉转,直冲茶亭茅草顶。随他一同前来的几名胡商本就性情豪爽,听到这熟悉的马踏节奏和呼哨声,纷纷面露笑意,不需招呼,便低沉了嗓音,用喉音和起了一首古老的草原牧歌。那歌声苍凉而辽阔,如同风过茫茫草海,与亭中袅袅升起的茶烟交织在一起,竟让这方精致的汉地茶亭,在刹那间仿佛变成了一个随着歌声移动的辽阔牧场。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霍煦庭并未流露出丝毫诧异或不悦。他眼中反而掠过一丝了然与兴味。他没有出言制止少年和胡商们的即兴发挥,而是手腕微转,将那细长的瓶嘴当作一支无形的笔,就着那“咚—咚咚—”的马蹄节奏,在空中虚虚实实地书写起来。
他每在空中虚写一笔,手腕便随之一点,那瓶嘴中流出的热水便精准地落在茶盏的不同位置,或冲击盏壁,或直捣茶沫中心。清冽的茶香仿佛被这无形的节拍催动着,随着他每一次点水,更加浓郁地四散开来,与低沉的牧歌、清脆的碗边敲击声奇妙地融合。
亭中原本正襟危坐的几位汉官幕僚,起初被这草原风情弄得有些怔忡,但见霍煦庭不仅不怪,反而以独特的方式参与其中,那茶香与节奏竟也生出别样的和谐。渐渐地,他们也受了感染,有人开始用手指轻轻叩击面前的矮案,有人用指尖点着膝头,不自觉地追随着那“茶与马”的奇异合奏。汉家的含蓄与草原的奔放,在这汩汩的水声与清脆的击节声中,找到了短暂的共鸣。
一曲牧歌终了,余韵在茶烟中缓缓消散。
霍煦庭这才将汤瓶轻轻放回炉边,转向脸上仍带着兴奋红晕的曜戈正爽,微微一笑,解释道:“这便是第二沸,名为‘鱼目’。以此水温点茶,水流需有章法,这叫‘击拂’。你方才敲击碗边,掌握节奏,其道理与此暗合。节奏对了,力道匀了,这茶汤的滋味才能真正舒展打开。”
曜戈正爽听得认真,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领悟的光芒。他用力点了点头,学着汉人的样子,抱拳拱手,语气郑重:“原来这茶汤里,也藏着鼓点和节奏。我记下了。”他忽然觉得,这看似繁琐的中原茶道,内里竟有与他熟悉的草原乐律相通之处,不由得心生亲切。
或许是心中激动难抑,他猛地想站起身来行礼,动作幅度过大,悬挂在腰间的佩刀刀鞘“当”地一声,重重撞在了旁边的黄碛山铁胎风炉上。
一声脆响,几点火星应声从炉中迸溅而出,如同细小的金色飞虫,划出短暂的亮线。其中一点火星,不偏不倚,恰好落入了霍煦庭面前那盏刚刚点好、浮着翠沫的茶汤中。
“滋”的一声轻不可闻的微响,那点火星在接触到茶汤的瞬间,便黯淡下去,消失无踪,只在茶汤表面留下一个更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气泡痕迹。
众人皆是一愣。
曜戈正爽脸上顿时露出懊恼和尴尬的神色,张了张嘴,想要道歉。
却见霍煦庭神色如常,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他伸手端起那盏茶,目光在茶汤表面微微一扫,仿佛在看一件有趣的物事,随即朗声道:“无妨。火星亦是佐料,这一份草原的热情,我收下了。”
话音刚落,茶亭内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寂静。
这寂静并非空无,而是充满了无数细微的、未及爆发的情绪。几位汉官幕僚还维持着微微前倾、略带担忧的姿态,他们的眉头尚未完全舒展,嘴唇微张,似乎那句劝慰或圆场的话还卡在喉咙里。旁边的胡商们,脸上的肌肉则绷着,既想看这少年如何收场,又顾忌着霍煦庭的身份,强忍着不敢率先笑出声。端着新茶准备上前侍奉的茶博士,脚步僵在原地,进退两难。檐下的铜铃恰好在这极静的瞬间轻轻“叮”了一声,声音清晰得有些突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霍煦庭身上,看着他坦然将那盏或许落了灰、或许带了点异常味道的茶汤一饮而尽,看着他平静放下茶盏时,唇角那抹尚未消散的、温和而笃定的弧度。
这寂静,像一张拉满的弓。
然后,不知是哪个性情最为豪爽的胡商,率先没能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像是被呛到的“嗬”声,这声音成了打破平衡的第一道裂隙。
紧接着,笑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开来。
“哈哈哈哈哈……”
那几位汉官幕僚,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去,摇头晃脑地笑了起来,不再是之前含蓄的抿嘴轻笑,而是舒心的、放开了声量的笑。他们彼此交换着眼神,那眼神里分明写着“霍监军果然妙人!”“这草原小子,真真是个活宝!”之类的未尽之语。
胡商们的笑声则更加粗犷肆意。有人用力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发出“啪啪”的响声;有人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带翻了身前的矮案;更有甚者,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话高声道:“霍监海量!小王子……哈哈……烫得跳脚,像……像我家刚出炉的烤羊羔!”这生动的比喻,又引来一阵更大的哄笑。
茶博士也跟着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翻倒的案几和茶具,脸上的表情不再是之前的紧张,而是带着一种见了趣事的轻松。
整个茶亭被这欢快融洽的笑声彻底填满。汉家的文雅与草原的豪放,在这笑声中奇异地融合了。先前因为礼仪、因为文化差异而存在的那层无形隔膜,仿佛被这共同的笑声戳破了一个大洞。笑声驱散了尴尬,化解了可能的窘迫,只剩下一种共享了某种趣事的默契与快活。
曜戈正爽起初还因自己的莽撞有些讪讪,捂着嘴,舌尖还火辣辣地疼。但看着周围无论胡汉,都笑得如此开怀,连始作俑者的霍煦庭也眉眼带笑,他那点不好意思很快就被这热烈的气氛感染、驱散了。他挠了挠后脑勺,看着周围一张张笑脸,自己也忍不住,“嘿嘿”地跟着笑了起来,那笑容憨直而灿烂,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没心没肺的感染力。
这一刻,茶亭不再是进行严肃茶礼的场所,倒像是一个老友相聚、共享欢乐的温暖角落。笑声盘旋着,冲出茅草亭顶,与那氤氲的茶香、地下暗渠的汩汩声,以及檐下清脆的风铃声,交织成一起。
曜戈正爽从自己的指尖都感受到了那份暖意。他心中对这位汉家监军的包容与气度,更多了几分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