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赠马犁后的第二日。幕阁偏帐内,灯芯剪得极短,火舌不安地摇曳着,在帐壁上投下跳跃的影子。帐外风声呜咽,卷着雪花拍打在牛皮帐幕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厉晚卸去了沉重的玄甲,只着一件素绫中衣,乌黑的长发松散地垂在肩背。她坐在矮榻上,目光落在跳动的灯火上,仿佛透过那簇火焰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霍煦庭静静坐在她对面的青毡上,青袍袖口还沾着日间处理文书时留下的灰墨。那抹灰黑在青色布料上晕开,像远山的雾霭。他手持一柄黄铜火箸,箸尖在灯芯间轻拢慢挑。每当灯焰将要摇曳不定时,他便适时拨正焦黑的芯结,动作轻缓得像在抚平书页的折痕。火光在他指间明明灭灭,将修长的手指映得近乎透明。偶尔有灯花爆开,细碎的火星溅落在铜火箸上,瞬间便黯淡下去。他凝神望着那簇跃动的火焰,仿佛在端详一个亟待破解的谜题。帐内只听得见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他衣袖拂过毡面时布料的摩挲声。
方才阿黎母女来谢恩的身影似乎还在帐中晃动,小满紧紧抱着母亲脖子的模样,孩子把脸埋在母亲颈窝里的依赖姿态,都在厉晚眼前挥之不去。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对母女,直到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雪。
霍煦庭侧过头,声音温和:“将军也想家了吗?”
厉晚没有立即回答。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腰间佩戴的一枚小小玉佩。那是一枚普通的桃花玉佩,纹理已经被多年的体温焐得温润。
火光跳跃间,她仿佛又回到了五岁那年的夜晚。
那是她记忆中的第一盏灯。母亲手中的纸灯并不精致,灯壁上却细心绘着淡粉的桃花。烛火轻轻晃动时,那桃花仿佛活了过来,花瓣如雪片般在灯壁上飘落。她记得自己踮起脚尖,努
力去够那灯柄,母亲低头轻笑,声音温柔似水:“看,灯是指路的,不是玩具。”
那夜的灯影投在墙壁上,映出一朵朦胧的桃花。母亲将她高高举起,让她用小手去“摘”那墙上的花朵。她的指尖触到的,却是粗糙的土墙。
记忆陡然转向那个血腥的夜晚。
出宫祈福的路上遭遇刺客,锋利的刀光劈碎了那盏灯。灯壁上的桃花裂成两片,如同凋零的蝴蝶般坠落。母亲紧紧抱着她滚到路边的沟渠里,温热的血滴落在残破的灯罩上,将桃花染成刺目的赤色。她只记得母亲的手:冰冷、颤抖,却像铁箍般死死扣在她的腰后。
那双手最终无力地垂下,灯也彻底熄灭,桃花再也不动了。
后来,师父欧阳简给了她第一盏属于自己的灯——竹篾糊成的简陋灯笼,粗糙却实用。灯壁可以更换颜色,她每年都会偷偷在上面画一朵桃花。画坏了就换纸重来,灯色一年比一年深,最后变成了赤红。
十二岁那年,她撞到头恢复了一些记忆。当夜,她将那盏红灯埋进雪地里。看着灯火渐渐熄灭,融化的雪水泛着血一般的颜色。她对着雪坑低声呼唤“娘”,回答她的只有空寂的回声。
回忆如潮水般退去,厉晚垂下眼帘。火光在她脸上跳跃,仿佛那面土墙又出现在眼前。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指尖却只触到冰冷的空气。
“我娘早亡……”她的声音轻得像雪花飘落,却带着铁锈般的涩意。
霍煦庭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
厉晚的手指仍在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玉佩。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这些年来,她从未让这玉佩离开过身边。即便在最危险的战场上,她也总是将它贴身佩戴。
“她最喜欢桃花。”厉晚忽然开口,声音依然很轻,“家门口的桃树开花时,她总会带着我在树下坐很久。”
帐外的风声渐渐低回,从方才凄厉的呜咽转为悠长的叹息。雪花不再被狂风裹挟着横冲直撞,而是开始徐徐飘落,一片接一片轻抚着牛皮帐幕,发出细碎柔软的簌簌声。这声响清晰得仿佛能数清每一片雪花坠落的轨迹,又像是春蚕在静夜里啃食桑叶。远处偶尔传来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在静谧中漾开细微的回音。月光从云隙间漏下,将飘落的雪映照得如同万千银蝶,在夜色中翩跹起舞。
“那盏纸灯,”厉晚继续道,“是她特意画的桃花。她说,这样就算在夜里,也能看见桃花开。”
霍煦庭轻轻放下火箸:“将军画工精湛,想必是继承了你母亲的天赋。”
厉晚微微摇头:“我画得不好。每年的桃花都画得不一样,因为记不清她灯上那朵的模样了。”
帐内再次陷入沉默。灯火跳动着,在厉晚素白的中衣上投下温暖的光晕。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女将军,只是一个思念母亲的女儿。
“小满那孩子,”厉晚忽然转移了话题,“很像小时候的我。”
霍煦庭温和地笑了笑:“确实有几分相像。”
“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总爱抱着母亲不放手。”厉晚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柔软,“特别是下雪天,一定要母亲抱着才能入睡。”
她顿了顿,又道:“那日看见阿黎背着小满在田里劳作,我就想起了从前。”
霍煦庭注视着跳动的灯火,轻声道:“母亲的爱,总是相似的。”
厉晚没有再说话。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又退去。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往事,在这个雪夜里变得格外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起身,走到帐门前,轻轻掀起一角帘幕。外面的雪还在下,整个世界都被纯净的白色覆盖。
厉晚点了点头,目光最后掠过跳动的灯火,仿佛在与记忆中的那盏纸灯道别。
当帐帘落下,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厉晚独自站在帐中,手指轻轻抚过腰间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清醒,将军的职责与使命重新压上肩头。
但在这一夜,在那个无人看见的角落,她允许自己暂时卸下重担,做一个思念母亲的普通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