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二刻,天色如同浸透了墨汁的蓝黑绸缎,尚未透亮。东华门外,积雪反射着宫墙内透出的微弱灯火,泛着清冷的光。灯市还未开张,但等待上朝的官员队伍已经如同苏醒的长蛇,在宫门外缓缓蠕动,呵出的白气连成一片。
石头身上裹着一件半旧的小斗篷,小脸冻得通红,却兴奋地指着宫门方向,嚷着要看“大朝灯”。欧阳简便在路边摊上买了两块刚出笼的“朝糕”,那是一种用糯米粉做的早点,热乎乎、油亮亮,上面撒着晶莹的碎糖粒。两人随着零星几个看热闹的闲人,登上了紧邻东华门的朝风楼二楼。
他们在临窗的栏杆边找了个位置坐下。从这里俯瞰下去,正好能将官员们下马、整理衣冠、拍打身上落雪的景象尽收眼底,活脱脱一幅生动的“雪晨候朝图”。欧阳简将一块朝糕递给石头,故意递得高了些。孩子踮起脚尖去接,糕点上滚烫的糖碎和油渍便簌簌洒落,沾在了栏杆边缘和地板上。
“哎呀,糟蹋了。”欧阳简嘴里说着,自然地俯下身,用随身带着的布帕去擦拭那些糖渍油污。就在这俯身擦拭的瞬间,他的手指极其迅速地在栏杆积着薄灰的隐秘处抹过,留下了一小片不易察觉的油迹。同时,他的耳朵微微侧向旁边用屏风隔开的雅座——那里,几位身着官服或锦袍的人,正低声交谈,声音在清晨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一位身着青色翰林官服、面容清癯的中年人,袖口里隐约露出一卷书稿的边角,上面似乎写着《慈荫录》字样。他声音不高,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矜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对同桌几人说道:
“太后娘娘慈心,欲修撰《慈荫录》,旨在旌表朝中各位同僚母氏的嘉言懿行,垂范后世。这乃是莫大的荣宠……只是,修书立传,耗资颇巨,首期需得‘捐资助编’,略尽孝心。这数额嘛……少则千金,多则……”
他话未说尽,只是伸出手掌,掌心向下,做了一个缓缓下压、深不见底的手势,脸上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在座的其他几位官员或富态之人,也都跟着露出了然的轻笑。
旁边一位脑满肠肥、穿着富贵团花绸袍的商人立刻拍了一下大腿,声音洪亮地接话:
“柳编修,千金买个名留青史,值!太值了!想想看,日后若有机会面圣奏对,说一句‘臣之母亲,其德行载于《慈荫录》某某卷’,这脸上是何等光彩?比金子还亮!金子花了就没了,这脸面上的光彩,可是能照耀子孙三代的!”
他说得激动,竟真从阔大的袖袋里摸出一张印制精美的钱庄交子,面额正是一千两,当众晃了一晃,又迅速收回,仿佛只是拿出来给那“脸面”二字镀上一层实实在在的金箔。
这时,正在努力啃咬油糕、弄得满手油光的石头,听到“千金”二字,好奇地仰起沾着糖屑的小脸,含糊不清地问:
“叔叔,一千金……能买多少颗落苏(茄子)呀?”
他这天真的问题,引得雅座内外听到的人都哄笑起来,原本有些微妙的紧张气氛瞬间被冲淡了不少。那位柳编修也笑着弯下腰,捏了捏石头被寒风吹得冰凉的脸蛋,打趣道:
“小家伙,一千金能买下的落苏,怕是能堆得比这朝风楼还高哩!”
在一片笑声中,欧阳简借着俯身擦拭的动作尚未完全起身,那根沾着油渍和糖粒的手指,极其迅速地在栏杆下方积着灰尘的木板上,写下了两个极简的词语:
“慈=千金”、“名=捐”
灰尘被油脂湿润,字迹显现了一瞬,随即清晨的冷风卷过,带走了浮尘,字迹便消失了,只留下那片油痕仿佛一个无声的价签,刚刚被贴上,又立刻被撕去。
他直起身,用干净的布帕一角替石头擦拭嘴角和手上的油污,声音低得只有孩子能听见:
“手上的油流到指缝里,是穷苦人的日常。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想知道,千金究竟是个什么分量……孩子,你记住,千金可以买来虚名,但这虚名,却未必买得到一个街头乞儿发自内心的笑容。”
就在众人谈笑间,柳编修从袖中取出那卷《慈荫录》的样稿,似乎想向胡雪翁展示一下编排体例。一阵穿堂风恰好掠过,吹得书页翻动,一页纸张的边角被风撕裂,轻飘飘地脱落下来,打着旋儿落向欧阳简脚边。欧阳简像是无意般顺手一抄,将那纸角纳入袖中,动作自然流畅,未引起任何人注意。那纸角上,清晰地列着几行字,是认捐者的名单格式,首位空悬,第二位赫然已经写上了“胡雪翁”的名字,旁边用小字标注着“捐银一千两”。这片小小的纸角,便成了“龙喉簿”外,又一页无声却有力的证物。
宫门方向传来低沉的钟鸣,宣告早朝时辰将至。雅座里的官员们立刻收敛了笑容,纷纷整理衣冠,神色肃穆地起身,步履匆匆地向楼下走去。他们宽大的袖袍里,那些准备用来“捐资”的银票或金叶子相互摩擦,发出细碎而悦耳的窸窣声,仿佛金属也在发出讥诮的笑声。
欧阳简也牵着石头走下朝风楼。来到楼外,他站在风口,举起方才擦拭过栏杆油渍的衣袖,对着凛冽的晨风轻轻一抖。沾染其上的灰尘与油迹被风吹散,化作几乎看不见的微尘,扬向那巍峨的紫禁城方向。仿佛给那朱红宫墙、金黄琉璃瓦蒙上了一层极薄、肉眼难辨的油膜——这层膜之下,是镀了金的“母慈子孝”;膜之上,则是明码标价的“银两孝道”。
石头舔着手指上残留的油香,小声地问:
“爹,咱们……也要捐那个钱吗?”
欧阳简低头看着孩子清澈却带着困惑的眼睛,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冷静。他缓缓答道:
“捐,自然是要‘捐’的。不过我们捐的,不是金银……”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决绝:
“而是将来,亲手撕下这层虚伪油膜的力气。”
回到观澜小院,井台深处的水线,在无人注目的黑暗中,又悄然攀升了微不足道的一丝。书房内,灯下,欧阳简展开那本“龙喉簿”。他用指尖蘸取袖口上沾染的栏杆灰尘与油渍,混合着清水,作为今夜特殊的墨,在泛黄的纸页上,添上了一行新的、触目惊心的记录:
“正月二十三,卯初二刻,朝风楼。
探得:翰林院编修柳雪庐主持编纂《慈荫录》,实为太后授意,公然索贿,价码千金起,名为‘捐资助编’,实为卖官鬻爵之变种。
富贾胡雪翁已认捐一千两,位列第二,扬言‘脸比金亮’。
收取《慈荫录》样稿残页为物证,栏间油灰为字证。
太后以孝道之名行敛财之实,翰林清流沦为帮闲,煌煌孝道,已成市侩交易之集。”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起,灯市将熄,紫禁城头的残雪被初升的晨光照得一片炫目,晃得人睁不开眼。
那雪光,此刻看来,竟像一张被厚重油脂浸泡过的、华丽而脆弱的金纸。
在这张金纸之下,
一只来自“龙喉”的、坚定而冰冷的手,
已经悄然探出指尖,
牢牢抠住了这张金纸的一角。
只待那惊蛰的春雷炸响,
便要撕开这层光鲜的薄膜,破除那用金钱堆砌的虚名,让那些耗费千金买来的“脸面”,彻底暴露出其下……森白的、血淋淋的真相骨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