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终于停了。内城的灯市刚刚开始张罗,各色灯笼次第亮起,驱散着冬日的暮色。醉槐居酒楼临着一条名为“御沟”的狭窄水道而建,窗下便是墨绿色、漂浮着薄冰的沟水。此刻,楼内透出的灯火光影落在水面的冰凌上,碎裂成万千片晃动的金箔,随波光粼粼闪烁。酒楼门首悬挂的白底红字灯笼上,“醉槐”二字格外醒目。寒风掠过,灯笼下长长的红色穗子便凌乱地摇摆起来,活像个醉醺醺的汉子在胡乱摆手。
石头怀里抱着黑猫,那猫儿鼻子翕动,直勾勾地盯着街边摊子上刚出炉、冒着热气的炊饼。孩子扯了扯欧阳简的衣角,嚷道:“师傅!我肚子饿得咕咕叫,想吃汤泡饼!”
欧阳简低头,看着孩子和猫儿如出一辙的馋涎眼神,笑骂了一句:“瞧你这点出息,猫都比你沉得住气。”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抬脚走进了醉槐居。他选了一个临窗的位置坐下,窗扇半开半掩,视线正好能瞥见窗外御沟那泛着幽光的冰面。
很快,热腾腾的炊饼和一小份香气四溢的羊汤端了上来。就在欧阳简伸手去接汤碗时,不知是手滑还是怎地,他“哎呀”低呼一声,那碗羊汤竟脱手而出,小半碗滚烫的汤汁泼洒在了木制的窗沿上。热汤立刻沿着窗棂的木缝流淌,冲开了平日积攒的油腻污垢,也恰好将窗扇与窗框之间一道不易察觉的缝隙冲刷得明显了些。欧阳简一边连声道歉,一边赶忙取出随身的手帕去擦拭窗沿。他借着俯身擦拭的动作,极其自然地将一侧耳朵贴近了那道被汤汁浸润后更为清晰的窗缝。窗外是凛冽的寒气,窗内是温暖的酒气,这一冷一热之间,恰好成了偷听隔壁雅间谈话的绝佳屏障。
隔壁隐约传来的谈话声,断断续续,却字句清晰地钻进他的耳中。
一个带着几分官腔、略显酒意的声音说道(那是太府寺的少卿柳振衡,他身上绯红色的官袍还未换下,显然是从衙门直接过来的):“……太后娘娘的万寿灯会,所需彩绢,初步核算需十万匹!这是天家庆典,尔等商户需得体会圣心,价格嘛,须得比市价再压低一成,这便是尔等沐浴的‘皇恩’了。”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空了的酒杯,继续道,“不过,规矩不能废。你们需先呈上‘样绢’三百匹,待宫内验看合格,方可领取官银。若是验看不过……”他拖长了语调,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呵呵,那这三百匹样绢,就算尔等孝敬了,官银自然也就……哈哈!”
另一个声音立刻接上,这是京城有名的绢商席秀思老板,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却又难掩一丝肉痛:“柳大人明鉴,这一成压价,已是极限,若再白白搭上三百匹上等样绢,里外里一算,小人等可是要净亏两千两啊!这……这实在是……”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不如,小人今夜便将‘冰敬’送到相府,求姚相爷批个条子,在验看环节,能否……通融一二?”当说到“冰敬”二字时,他下意识地用宽厚的手掌挡住了嘴唇,仿佛生怕这两个字被窗外冰冷的沟水听了去。
就在这时,正埋头舔着炊饼上沾着的羊汤的石头,忽然听到了“冰敬”这个词,他好奇地仰起小脸,眨巴着大眼睛,清脆地插话问道:“冰也能卖钱吗?我天天在院里吃雪玩,怎么没人给我钱呢?”
他这天真无邪的问话,引得周围几桌食客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正端着酒杯的柳少卿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岔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慌忙扭过头去掩饰自己的窘态。
在一片笑声中,欧阳简不动声色地用那块擦拭过窗沿油汤的手帕,继续慢条斯理地揩拭着窗棂。在无人注意的窗背阴面,他用帕角蘸着尚未冷却的油腻汤汁,极快地写下了几个模糊的字迹:“灯需一成”、“样等于贿”。
他转过身,替石头抹去嘴角的饼渣,像是寻常老人叮嘱孙儿般低声咕哝着:“汤要趁热喝,话嘛,有时候却要等冷了再听,才听得明白。”
他的目光扫过桌上那碗泼剩的羊汤,汤面上还浮着几粒未曾化尽的盐屑。他伸出指甲,极其灵巧地将那几粒盐屑挑起,悄无声息地藏入了自己宽大的袖口之中。这,便是皇家“压价”采购中,那微不足道却又实实在在的一丝证据。
结账时,欧阳简摸出那个干瘪的旧荷包,抖抖索索地倒出几枚铜钱,对掌柜说道:“汤洒了大半,这钱……就按半价算吧。”
掌柜看着他,又瞥了一眼那泼洒的狼藉,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终究没敢争辩。这青帽老者的眼神太过平静,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让人望而生畏,不敢多言。
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走出醉槐居,灯市的光华与雪地的反光交织在一起,有些刺眼。石头抱着猫,忽然回过头,冲着他们刚才座位旁的窗户,用清脆的童声大声喊道:“那位朗君!记得‘冰敬’要冻得硬邦邦的,才更值钱呐!”
这童稚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一颗石子,清脆地回荡在寒冷的夜空中。话音落下,仿佛真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应和,只听窗外御沟的冰面上,传来“咔嚓”一声轻微的、却异常清晰的脆响——
一片薄冰,承受不住某种压力,悄然裂开了缝隙。
这冰裂之声虽小,却仿佛也同时撕裂了覆盖在皇家采购事务之上那层薄薄的、看似光鲜,实则暗藏漩涡、足以吞噬人性与财富的——黑暗冰面。
醉槐居的灯火和喧嚣被渐渐抛在身后。走在昏暗的巷子里,欧阳简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一页薄纸。他借着远处灯市映过来的微弱雪光,用那方沾着羊汤油痕的手帕作为特殊的“墨笔”,在纸上添上一行工整而冷峻的小楷:
“正月二十,酉初,醉槐居。
探得:太后万寿灯会,需彩绢十万匹,官价压市价一成。
另,需先呈‘样绢’三百匹,实为变相入门之贿。
商户提及,‘冰敬’约需两千两,以求验看通融。
袖藏盐屑为物证,窗沿油痕为字证。
——龙喉·观澜”
灯市与雪地的光,朦胧地映照在这几行新添的字迹上,仿佛给这笔记录皇家阴暗交易的账目,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看似光亮、实则足以蒙蔽真相、令人窒息的——白纱灯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