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帐内,空气凝滞得如同暴雨将至。角落里,赵猛粗重的呼吸声断续传来,夹杂着无意识的痛苦呻吟,药汁苦涩的气味和伤口腐败的淡淡腥气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
厉晚靠坐在一张简陋的行军榻上,肩背挺得笔直,但脸色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嘴唇缺乏血色。她左臂的伤口已重新包扎过,白色的麻布上仍隐隐透出一丝淡红。霍煦庭坐在她对面的木墩上,眉头紧锁,面前一张矮几上摊开了一张边角磨损的西北舆图,旁边散放着几片焦黑的碎布、一块暗沉的黑红色矿石,还有那方染着貔貅金印的纸条。
帐内只有他们二人,以及角落里昏睡不醒的赵猛。油灯的灯芯偶尔噼啪一声,爆开一点细小的火星,将两人凝重的身影投在帐壁上,晃动不定。
“杜衡今日又来试探,”厉晚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冷静,“赵猛这步棋,暂时唬住了他,但他疑心未消。我们在矿洞里闹出的动静,他迟早会查到更多蛛丝马迹。”
霍煦庭指尖点着舆图上黑风坳的位置,那里被他用炭笔狠狠圈了起来:“矿洞必须尽快彻底控制起来,但绝不能由我们直接出面,打草惊蛇。”他抬起眼,目光锐利,“杜衡在军中的眼线比我们想的更深,今日我调阅粮草簿册,发现几处蹊跷的亏空,都与他的亲信有关。”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极轻微的三长两短的叩击声。霍煦庭神色一凛,迅速起身走到帐门旁,低喝:“谁?”
“世子,川宁急件。”外面是霍煦庭心腹亲兵压得极低的声音。
霍煦庭掀开帐帘一角,一名风尘仆仆、做行商打扮的汉子闪身进来,顾不上行礼,直接从贴肉的内袋里掏出一支细小的竹管,双手奉上:“大将军密信,八百里加急。”
霍煦庭接过竹管,指腹在封口的火漆上摩挲了一下,确认完好无损,迅速捏碎,抽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纸笺。就着昏暗的灯光,他飞快地扫过上面的字迹,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阴沉。
“怎么了?”厉晚察觉到他气息的变化。
霍煦庭将纸笺递给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寒意:“舅舅来信。姚相在朝中发难,借口黑石堡失陷、西北军务废弛,欲推举其门生、兵部侍郎孙藐为‘巡边督军’,携圣旨前来,名为整饬,实为夺权!圣旨——三日后就出京!”
厉晚的目光迅速扫过纸笺上那寥寥数语,指尖微微收紧,薄纸边缘被捏得皱起。烛火在她眼中跳跃,映出一片冰封的湖面。“三日后——好快的动作。”她抬起眼,与霍煦庭视线相交,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紧迫与决绝。
不能再等了。
厉晚深吸一口气,仿佛将所有的疲惫与伤痛都压了下去。她伸手将舆图完全摊开,指尖点在上面:“杜衡不足惧,惧的是他背后的姚相和即将到来的‘钦差’。我等必须抢在这之前,布好局。”
她的指尖落在军营位置:“第一步,我明日便称伤重,需静养,暂时交出日常军务。煦庭,由你以国公世子、陛下亲授协理之职,名正言顺接手,执掌营盘。明面上,一切如常,甚至要故意示弱,满足杜衡的窥探欲。”
指尖继而划过军营内外几条关键通道:“暗中,调动你带来的所有玄甲亲卫,换上普通士卒衣甲,混入巡哨、后勤各队,严密监控所有与杜衡过从甚密之人的动向。他们传递的任何消息,接触的任何外人,一字一句,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接着,她的手指猛地向西,划过一条极其隐秘、标注着“羌道”的细小路径,最终落向遥远的川宁方向:“第二步,立刻挑选两名最可靠、最熟悉羌道死地的死士。将私矿舆图、赤奴匠人的血书口供(褚阿大和小六子的证言)、还有这片矿石和姚相私印的拓样,复制两份,由他们分头携带,即刻出发,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速度送往川宁白恒大将军处!告知舅舅京中动向与西北危局,请他务必设法拖延或制约孙藐,并在必要时,能给予我们支援。”
最后,她的指尖回到军营内的武库、校场区域:“第三步,故布疑阵。明日你便以协理身份,大张旗鼓下令,彻底清查沙暴中受损的军械,尤其是箭簇、铠甲。动作要大,要严,甚至可借机拘押两个杜衡麾下的器械官,做出要严查亏空、整顿军备的姿态。杜衡做贼心虚,必会疑心我们是否发现了矿洞玄铁与军械的关联,会自乱阵脚,主动联络外界或销毁证据——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三条计策,环环相扣,虚实结合,将自身劣势暂时转化为迷惑敌人的烟雾,同时又为远方的援军和最终的反击埋下了致命的伏笔。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和赵猛模糊的呻吟。霍煦庭凝视着舆图上被她指尖划过的地方,眼中光芒闪烁,是毫不掩饰的钦佩与决然。“好!就依此计。玄甲卫我即刻去安排。死士人选也有,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卒,可靠得很。”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沉凝,“只是——让你受委屈了。”
厉晚摇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按了按隐隐作痛的伤处,目光却依旧锐利地投向舆图上那片代表黑风坳的阴影:“虚名与一时得失,无关紧要。杜衡、姚相,他们所图甚大,这西北——绝不能落入他们手中,成为戕害国本、滋养邪物的巢穴。”
帐外,不知名的夜枭发出一声凄厉的啼叫,掠过长空,更添几分深夜的肃杀。
厉晚微微侧耳,听着那叫声远去,轻声道:“此局凶险,敌暗我明,唯有以静制动,后发制人。”
话音未落,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温热的手掌轻轻覆在她包扎着的手臂上,隔着一层麻布,仍能感受到那份不容忽视的力度与温度。
厉晚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抬眼看向霍煦庭。
只见他目光灼灼,紧紧盯着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与坚定:“厉晚,”他唤了她的名字,不再是“将军”,“纵然前方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我霍煦庭必与你同进退。西北不会失,公道,也一定会讨回来!”
他的掌心很烫,那温度透过纱布,似乎一直熨帖到了她紧绷的心弦上。帐内光影晦暗,他眼底的光芒却清晰可见,那里面没有丝毫的犹豫与退缩,只有全然的信任与承诺。
厉晚的长睫轻轻颤动了一下,如同蝶翼掠过水面。她看着他,看了片刻,终是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只是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帐内重新归于寂静,却有一种无形的、坚实的力量在两人之间悄然凝聚,抵过了外面的沉沉夜色与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