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风声呜咽。灯焰将布片上的影子投在帐壁,随火光扭曲如垂死挣扎。
她扯过《泓朝边军粮秣例》。突然冒出一丛有关律法的灵光
牛皮封面翻至第七页,蝇头小楷写着:
疑霉变者,主将申典签,共验封仓
——天保九年敕令
“有了!”匕首“夺”地钉穿条例!
纸页在刃下颤抖,灯焰忽地蹿高,将“霉”字笔划里嵌着的素照得纤毫毕现。
厉晚眼底寒光落在“霉”字上,她用心自忖着,沈明砚能驳回“贪腐调查”,却拦不住“霉粮危害三军”的法定流程!这让人欣喜得无与伦比的文书毒钩啊。
灯芯爆开的焦花坠进铜盏,溅起点点油星。
厉晚两指钳住灯钎,往灯油里一浸、一提,半寸焦黑的灯芯被挑起。钎尖戳向焦炭芯头,暗红的火星“滋啦”窜起,火舌猛地舔上灯钎。
火光骤亮三寸。
帐壁摇晃的影子突然凝固。
一尺三寸淡黄素绢在案上铺展如裹尸布,这是兵部特供军政文书,她挥毫如刀,笔锋刮过绢面发出沙沙声。
在文书的右上是厉晚的朔戟州军府虎纽青铜印,在左下典签监查副署留空着,等待沈砚明钤印,中间骑缝乃是兵部文书监紫泥封。
呈兵部并典签台案,沧州防御使厉晚 谨呈
事由:壬戌年十一月廿九日收朔戟、青龙、沧碛三州秋赋粮秣,计:朔?仓粟米三千四百斛,青龙仓麦麸一千二百斛,沧碛仓豆料八百斛。今察朔?仓新粟霉变异状如左:一、麻袋内层结露,粟粒泛绿涎一、仓底鼠雀暴毙,腑有黑斑一、押粮卒三人口鼻溃烂(附医案)如此新粟返潮结露,恐酿霉毒。
伏请:一、遣典签官监验霉粮一、调太仓署辨毒博士一、封存涉案粮仓待勘。
壬戌年腊月初一
沧州军府 厉晚
典签沈明砚批注处:留白待签
典签台议:准验,驳还,存疑,副署印。
“霉毒”二字墨汁饱胀,在绢上洇出两团乌云。笔杆在她指间急转,末尾狠狠劈落。
灯焰将熄未熄时,她抽钎回挑。
火苗顺着浸油的钎身爬上指尖,焦糊味混着灯油腥气弥漫开来。跳动的光晕扫过案角弩机,望山槽内残留的银灰矿粉突然反光,星点碎芒射向素绢文书空白处。
一滴滚烫的灯油坠向绢面。
油珠在“霉变”二字上弹跳着裂开,油膜里浮出矿粉的碎光。那光斑游移不定,最终停在文书末尾留白处,像只窥探的眼睛。
厉晚的笔锋突然落下。
笔尖饱蘸的浓墨在光斑处晕开,墨色吞没了碎光,也吞没了文书最后一方空白。羊皮垫上的铜屑被风卷起。
灯焰应声压低,将执笔的身影拉长,如张满的弓投在帐壁上。
亥时三刻的梆子声撞进军帐时,灯芯“啪”地爆开一星焦花。
“赵猛。”
亲兵应声掀帘,甲叶刮起一阵寒风。厉晚将文书推过案几,在墨迹刚干的绢帛上盖好将军印,塞进亲兵的铜筒。:“递典签台。”
赵猛正欲快走,厉晚突然扣住案角:“且慢。”
她抽回文书,笔锋在末尾疾书增补:
附:若霉变属实,当封劣粮、急调新粮补仓。军粮事涉军心,伏望速断!
最后“军心”二字墨透三层绢背,力贯千钧。
一柱香后,典签衙内的檀香慢慢散开。
沈明砚正心平气和地抚摸新得的和田玉镇纸。
他瞥见“霉毒”二字,嗤笑出声,居然还有“返潮?”他忽然轻声自语,“朔戟州腊月地冻三尺,何来湿气?”但目光扫到“军心”两字,瞳孔却骤然收缩,他的指尖在“军心”二字上方不停转圈。若驳回此请,明日厉晚定会煽动士卒:“典签不顾我等死活!”
厉晚纵横有度的墨迹在青玉镇纸下微微反光,他用的墨里竟掺了云母碎屑,此刻在烛下浮出星点银斑。
沈明砚的朱笔悬停在批注栏足足有一刻之久,笔尖凝着的朱砂将滴未滴。侍从低语:“是否压一压?”
他的笔锋陡然落下!
“准”字最后一捺狠狠上挑,尾钩如蝎尾刺破绢帛。朱砂甩出三点血痕,溅在《粮政律》封皮“不可妄动仓廪”的条款上。
“告诉她。”他将批文扔进铜盘,“明日辰时本官在仓外候着。”
沈明砚的和田玉从来的温润突然变得刺骨,他瞥见窗外值夜士卒冻红的脸。
已到了子时。
厉晚骑马隐在仓廪西墙的阴影里。
雪粒子砸在玄甲上簌簌作响,她忽然用鞭杆按了一下赵猛肩膀,粮仓顶脊掠过三道黑影,狸猫般蹿至东南角。
“沙……”
瓦片轻响中,黑影肩头的油囊渗出深色液渍,在雪地滴出蜿蜒黑线。厉晚的弩机悄然上弦,却听街口传来车辙碾雪声。
青帷马车停在十丈外。
典签沈明砚的声音穿透风雪:“厉将军夜巡辛劳。”
车帘未掀,厉晚的弩箭已滑回鞘中:“典签大人亦未安寝?”
“忧心军粮,特来踏勘。”车内一声轻咳,“寅时霜重,将军请回。”,
厉晚的缰绳刚扯过半圈,踏雪乌骓的前蹄已扬起冻土。
马身旋扭的力道将积雪犁出深沟,靴跟铁马刺刮过沟沿,带起一蓬沾泥的雪块。就在后蹄蹬地发力的瞬间,靴尖外侧猛地下陷——不是踩雪的松软,而是踏进某种黏滞的泥淖里。
黏腻的触感透过靴底传来。
像踩进半凝的柏油,抬脚时雪泥间拉出半透明的黑丝。几滴黑液从靴尖滴落,在雪地上砸出虫蛀似的孔洞,孔洞边缘的雪急速融化成黄水。
寒风卷过,那股气味猛地扑上来。
初闻是灯油烧糊的焦臭,紧接着窜出硫磺的酸呛,最后喉咙里泛起铁锈似的腥甜——正是黑石堡火沟里焚烧尸骸的味道。
乌骓马突然喷着响鼻倒退。
马蹄不安地刨着雪坑,刨出的黑泥越来越多。厉晚俯身以刀尖挑起一撮,那黑泥在刃上颤动如活物,表面浮着油膜般的七彩晕光。刀尖移近马鞍旁的皮水囊,黑泥遇皮质“滋”地腾起青烟,烙出个焦黑的星斑。
“火油混硫磺…”她甩去刀上残泥。
融雪处露出车辙压实的黑痕,那痕迹蜿蜒如蛇,直钻进粮仓西墙的排水口。墙根堆积的残雪里,几点未燃尽的引火绒随风打旋,绒丝上沾着的黑渍与靴尖如出一辙。
典签沈明砚的暖炉“当啷”落在车辕。
他盯着厉晚靴尖拉出的黑丝,绢帕捂住口鼻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