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那混不吝却又决绝的身影,带着封神榜的血色真相与那枚滚烫的“破障莲心”离去,留给八戒的,是更深的震撼与愈发沉重的责任。他立在溪边,清澈的泉水再也洗不去心头那浓重的阴影。封神榜,周天正神的枷锁……这意味着,未来他们所要面对的,很可能是一整个被无形锁链束缚、即便心存良知也难以反抗的天庭神系!这无疑让本就艰难的逆劫之路,布满了更多无形的荆棘。
他必须尽快见到孙悟空,将这些惊天秘闻,连同祝融的线索、共工的警示、谛听的真相、龙族的冤屈以及菩提祖神的破妄诀,一并告知。翠云山芭蕉洞,已是刻不容缓的目标。每多耽搁一刻,玉帝(魔神)的疯狂计划就可能推进一分,三界沉沦的危险就增大一分。
收拾起纷乱如麻的心绪,八戒正欲驾云上山,却忽见天际一道金色祥云,以一种极不协调的、歪歪斜斜的姿态飞来。云上身影踉跄,往日里璀璨夺目的天王宝光此刻黯淡驳杂,竟是那平日里威严整肃、一举一动皆恪守天规、一丝不苟的托塔天王李靖!
只是此刻的李靖,全然不见平日的威仪。头顶的七宝紫金冠歪斜着,几缕发丝挣脱了发髻的束缚,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他那张向来板正肃穆的面孔,此刻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脖颈,连耳根都透着不正常的酡红。周身浓郁的酒气几乎凝成了实质,隔着老远便能闻到那混合了蟠桃琼浆与某种烈性仙酿的刺鼻味道。更令人侧目的是,那尊象征着权力、威严与秩序,平日里被他郑重托在掌中、须臾不离的黄金玲珑宝塔,此刻竟只是被他随意地、甚至有些粗暴地夹在左侧腋下,塔身随着他踉跄的步伐和身体的晃动而摇摆不定,塔檐悬挂的金铃发出杂乱无章的轻响,全然失了往日的庄重。
“唔……好酒……蟠桃盛会的……千年陈酿……果然……嗝……名不虚传……” 李靖醉眼朦胧,眼神涣散,口中含糊不清地念叨着,驾着那歪斜的云头,竟像是失去了所有方向感,直直朝着八戒所在的这片清幽溪谷坠落下来,显然已是醉得神魂颠倒,连基本的腾云驾雾都难以维系。
八戒心中猛地一动,立刻将周身气息收敛到极致,同时施展了一个高明的隐身法,身形与气息彻底融入身旁一块长满青苔的巨岩阴影之中,仿佛化为了岩石的一部分。李靖乃是玉帝心腹重臣,统领天庭兵马,位高权重,知晓无数机密,此刻竟在私下里如此失态酩酊,这其中……或许隐藏着探听玉帝动向甚至获取关键证据的绝佳良机!
只听“噗通”一声闷响,李靖终究是没能稳住云头,颇为狼狈地跌落在溪边的软草地上,险些一头栽进冰凉的溪水里。他晃了晃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脑袋,试图用手支撑着地面坐起来,保持一丝天王的威仪,却终究抵不过那汹涌上头的酒力,挣扎了两下,还是浑身发软地背靠着一块较为平坦的岩石滑坐下去,将那夹在腋下的黄金宝塔更是随意地往身旁草地上一顿,发出沉闷的声响。
“陛……陛下……” 他背靠着岩石,仰头望着逐渐被晚霞染红的天穹,眼神迷茫而空洞,竟开始低声地、断断续续地嘟囔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冥冥中的某个存在倾诉。那声音含糊不清,带着浓重的醉意,但更深处,却隐约藏着一丝难以排解的疲惫、困惑,甚至是一缕极淡的不安。
“……何故……近来……频频降下密令……嗝……那清除……名单……越……越来越长……” 他含糊地吐出几个词,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隐匿于暗处的八戒耳边!
清除名单?! 八戒心头剧震,瞬间屏住了呼吸,将灵觉提升到极致,如同最精密的法器,捕捉着李靖醉语中的每一个字眼。
“……奎木狼……那家伙……不过是在……群仙宴上……多喝了几杯……发了些……牢骚……抱怨麾下星宿……待遇不公……便……便被列名其上……欲除之而后快……” 李靖的声音带着不解,“还……还有太白金星……那老倌儿……为人最是谨慎……不过……就近期……布雨失调、地脉动荡之事……委婉……劝谏了几句……希望陛下……明察……竟……竟也……”
奎木狼!太白金星!这些都是天庭中颇有分量、甚至可称德高望重的仙神,竟都上了玉帝亲定的清除名单?!八戒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窜了上来。玉帝的猜忌与狠毒,竟已到了如此不分青红皂白、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地步了吗?
醉意朦胧的李靖,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倾诉的欲望压过了理智:“还……还有那……西行路上的……几个……尤其是……那猪……猪八戒……孙悟空……陛下密令……必……必须……严密监控……寻得良机……便……便要以雷霆之势……铲除……以绝后患……”
听到自己和悟空的名字赫然在列,而且被标注为“必除”的目标,八戒眼中寒光骤现,杀意一闪而逝,但旋即被他强行压下,更是将自身生机与气息收敛得如同顽石枯木,不敢有丝毫外泄。
李靖似乎越说越觉得郁结,他无意识地伸出右手,摩挲着身旁那尊冰冷的黄金宝塔,仿佛这尊伴随他征战、代表无上荣耀与权柄的宝塔,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依靠。醉眼迷离中,他的手指似乎是无意地、又或许是某种潜意识的驱动,在塔身底层一处雕刻着繁复莲花纹饰的区域,按照某种极其隐秘的规律按压、滑动。
只听“咔哒”一声微不可闻、仿佛机括咬合的轻响,在那莲花纹饰最中心、也是最不起眼的一片花瓣处,竟悄然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仅有指甲盖大小、深不见底的暗格!
一道卷成细卷、材质非金非玉、散发着淡淡金色神芒与一丝极其隐晦却令人心悸的阴寒魔气的帛书,从暗格中微微探出了一角!那帛书之上,以某种暗红色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朱砂,书写着数行密密麻麻的小字。虽然无法看清全部内容,但八戒锐利的目光瞬间捕捉到了几个触目惊心的字眼——“诛”、“削籍”、“神魂俱灭”!以及“奎木狼”、“太白”、“天蓬”、“妖猴悟空”等名字的片段!
就是它! 这就是李靖醉酒后失言透露的那份,由玉帝亲自下达、罗列了清除名单的绝密命令!
千载难逢的机会!八戒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边轰鸣。但他强大的意志力立刻压制了这股冲动。他深知李靖道行高深,修为深厚,即便此刻烂醉如泥,其护体仙元与对宝塔的感应仍在,若贸然动手抢夺,哪怕只是引起一丝微小的仙力波动,都极有可能将其从醉梦中惊醒,届时不仅前功尽弃,自己也将暴露无遗,陷入极度危险的境地。
不能抢!只能智取!拓印! 必须在不惊动李靖、不直接触碰密令的前提下,将其上的内容完整无误地复制下来!
八戒脑中飞速运转,目光如同最精细的筛子,扫过身旁潺潺流动、映照着夕阳余晖的溪水。忽然,他福至心灵!水!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以其无形映有形,以其至静察至动!
他悄然运转天河正法,却不是引动浩荡磅礴的天河之水,而是将法力凝聚到极致,如同绣花针般精微地操控着溪谷中弥漫的、无形无质的水汽。他以自身坚韧的神念为引,以精纯的天河本源水精为墨,以对水元法则的深刻领悟为笔,在虚空中,于李靖那庞大而迟钝的醉意感知之外,无声无息地勾勒、凝聚、构筑。
只见一丝丝肉眼难辨的纯净水汽,在他神念的精细牵引下,如同被无形的手笔编织,迅速在空中形成了一道薄如蝉翼、完全透明、若非对水元之道有极深造诣绝难察觉其存在的复杂符箓——这正是天河秘传之一的“水镜拓印符”!此符并非实体攻击或防御之术,其核心奥义在于水之“映照”与“记忆”特性,专用于在极端隐秘的情况下,复制符文、图像、文字乃至能量波动等一切有形无形之信息。
八戒心神高度集中,不敢有丝毫大意。他以神念小心翼翼地驾驭着这道无形无质的水符,如同操纵一缕毫无重量的幽魂,又如同引导一滴即将坠落的露珠,让它缓缓地、极其轻柔地飘向那尊黄金宝塔,贴近那微微探出暗格的玉帝密令。
水符无声无息地覆盖了上去,没有引起任何能量涟漪,没有触动任何防护禁制。它就仿佛只是一片偶然飘落的虚无,轻轻地“贴”在了那卷帛书之上。刹那间,水符表面如同最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细小的石子,泛起了极其细微、唯有施术者方能感知的法则涟漪。帛书上所有的文字、笔触的轻重、朱砂中蕴含的奇异能量、乃至那一丝缠绕不散的阴寒魔气……所有的一切信息,都被这道精妙绝伦的水符,完整无缺地、“原汁原味”地拓印、复制了下来!
整个过程在电光火石间完成,水符如同完成了使命的精灵,悄然脱离帛书,无声无息地飞回八戒虚握的掌心,重新化作一团流动的、蕴含着完整信息与一丝微弱魔气波动的澄澈水精。
八戒不敢怠慢,立刻从怀中取出一枚早已准备好的、品质上乘的空白玉简,将这团珍贵无比的水精轻轻拍入玉简之中。玉简表面顿时光华流转,一道道清晰的暗红色字迹与若隐若现的魔气纹路迅速浮现、固化,其内容、气息,与那宝塔暗格中的密令原件一般无二!
就在拓印完成的刹那,许是失去了那微弱外力的依托,又或许是李靖无意识地挪动了一下身体,触碰了某个机关,那宝塔暗格再次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那片滑开的花瓣迅速复位,严丝合缝,将那份危险的密令重新隐藏了起来,仿佛从未开启过。而李靖,依旧背靠着岩石,仰着头,喉咙里发出粗重的鼾声,夹杂着模糊不清的醉语:“……忠君……事……难为啊……陛下……为何……”
八戒不敢再有片刻停留,将拓印好的玉简小心翼翼、如同捧着绝世珍宝般收入怀中最隐秘的储物空间。他深深看了一眼醉态可掬、眉头紧锁似乎在梦中也不得安宁的李靖,心中滋味复杂难言。这位以忠君闻名的托塔天王,内心似乎也并非铁板一块,在那看似坚定不移的忠诚面具之下,同样对玉帝近来的种种行径,充满了难以言说的疑虑、不安与挣扎。
他不再迟疑,趁着李靖尚在沉睡,悄然驾起一缕极淡的云气,绕开他所在的位置,如同融入暮色的一缕轻烟,径直朝着翠云山巅、芭蕉洞所在的方向疾飞而去。
怀中那枚玉简沉甸甸的,它不仅记录着一份血腥残酷的清除名单,更是玉帝(或者说其体内的魔神)猜忌成性、统治酷烈、已然疯狂的铁证!这份密令,若能选择合适的时机,公之于众,足以让那些尚存一丝良知、或对自身未来感到岌岌可危的天庭仙神们,彻底认清现实,或许……能成为撬动那座看似固若金汤的天庭堡垒的重要支点!
云头之上,八戒回首望去,溪谷中李靖的身影在暮色中已模糊成一个黯淡的金点,唯有那尊被他随意弃置于地的黄金宝塔,在最后一抹夕阳余晖的照射下,反射出冰冷而孤寂的光泽。
塔影之下,醉痕犹存,诉说着身居高位者的身不由己与内心煎熬。
密令惊心,揭露的是九重天阙之上,那日益酷烈、猜忌与魔影交织的统治真相。
这份意外获得的、染着酒气与魔息的铁证,如同又一记沉重而响亮的战鼓,轰鸣在八戒的心头,催促着他加快步伐。他知道,最终摊牌的时刻,正在以一种超乎预料的速度加速逼近。他催动云头,不惜法力,速度再快三分,翠云山巅那熟悉的洞府轮廓,在愈发深沉的暮色中,已清晰可见。
他必须立刻、马上找到那只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