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的旧祠堂里,苏明远站在案前,手里的竹制教鞭在粗糙的泥地上敲出“笃笃”声,案上摆着的《论语》竹简被晨风吹得微微晃动。
他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喉间却传来一阵干涩的痒意——这已是连续第五天,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底下坐着的十几个孩子,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才刚够到案边,却个个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像揣了满肚子话的小麻雀,只等他开腔就扑棱棱飞出来。
“今日讲‘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苏明远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指尖在泥地上写着“朋”字,“此‘朋’者,非泛泛之交,乃志同道合之人。远方有知己来,当以乐相待,这是君子之礼。”
“先生!”李狗剩立刻举起手,袖口沾着的泥点蹭到脸上,倒像只花脸猫,“元姐姐说,有个远房亲戚来投奔,带着一家子七口,吃了三个月还不走,主人家偷偷把粮缸藏起来了。这也算‘不亦乐乎’吗?”
苏明远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
这几日,“元姐姐”三个字像根细刺,总在孩子们的话里冒出来。他刚要解释“亲疏有别,礼尚往来”,丫蛋儿又脆生生地接话:“元姐姐还说,有人请朋友喝酒,自己却偷偷藏了块肉,那朋友知道了,再也不跟他来往了。这是不是说,心里不乐,光嘴上说乐,不算数?”
孩子们立刻七嘴八舌地附和,祠堂里顿时像炸开了锅。
苏明远深吸一口气,正要扬声维持秩序,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角落里的王柱子——那孩子平时最是活跃,昨日还为“义”字跟他争得面红耳赤,此刻却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案角的裂缝,连头都没抬。
“柱子,你来说说。”苏明远忽然开口,教鞭指向他,“你觉得,‘不亦乐乎’,当如何做?”
王柱子猛地一颤,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慢慢抬起头,小脸白扑扑的,眼圈却有点红。“我……我不知道。”他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手指抠得更紧了。
李狗剩碰了碰他的胳膊:“你昨天不是说,元姐姐讲的‘分鱼’的故事,就像这个道理吗?”
王柱子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反而把头埋得更低了。
苏明远看在眼里,心里大致有了数。
昨日放学时,他撞见王柱子被他爹拧着耳朵往家走,嘴里还骂着“跟个娘们学歪理,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罢了。”苏明远放下教鞭,声音缓和了些,“君子之乐,不在虚礼,在心之诚。若心里不乐,强装笑颜,反倒失了真诚。就像你们有了糖,分给朋友时是真心想给,才会乐;若是不情愿,倒不如不分。”
孩子们愣了愣,随即恍然大悟。“先生是说,元姐姐讲的‘曾子杀猪’,就是心里真觉得该杀猪,才杀的?”有孩子问道。
苏明远没直接回答,只是拿起案上的竹简,轻轻卷起来:“圣人之言,是给成年人立的规矩。你们年纪小,先懂‘真心’二字,再学‘规矩’,也不迟。”
他看向王柱子,见那孩子悄悄抬起头,眼里的怯懦散了些,便补充道:“今日就讲到这里,柱子,你留一下。”
孩子们呼啦啦跑出去,祠堂里顿时安静下来。
苏明远从怀里摸出块润喉的糖糕,递过去:“你爹昨日打你了?”
柱子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小手攥着衣角,指节都泛白了。
“疼吗?”
王柱子咬着嘴唇,没说话,眼泪却啪嗒掉在地上。
苏明远叹了口气,这孩子跟他小时候有些像,认死理,却也心善。“你元姐姐讲的故事,并非全是歪理。”他声音放得极轻,“只是这世间的道理,像地里的庄稼,得分时节种,也得分地块长。你爹是怕你学了些皮毛,就顶撞长辈,失了分寸。”
王柱子抬起泪眼:“那……元姐姐说的,先生说的,哪个对?”
“都对,也都不全对。”苏明远拿起教鞭,在地上画了个圈,“就像这太阳,早上晒得暖,中午晒得烫,你能说早上的太阳不对,中午的就对吗?”
王柱子似懂非懂,却慢慢止住了哭。
苏明远把糖糕塞到他手里:“回去吧,跟你爹说,先生夸你爱思考,是好事。只是说话时慢些,别像小炮仗似的,一蹦就响。”
柱子攥着糖糕,点了点头,小跑出祠堂时,脚步竟轻快了些。
苏明远望着他的背影,摸了摸自己哑得发疼的喉咙,忽然觉得,这杏花村的孩子,虽没读过多少书,心里却亮堂得很。
那“元姐姐”能把道理讲得让孩子们记在心里,倒也不是个寻常女子。
风从祠堂的破窗钻进来,吹得竹简哗哗响,像谁在低声笑。
苏明远拿起《论语》,忽然觉得,有些字句,或许真该换个读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