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的前半段还算平稳,主要是各署汇报情况。
但当话题转入具体的资源分配时,火药味渐渐浓了起来。
“大王,末将就直说了。”
长宁卫指挥使吕强大步走到议事厅中央的舆图前,指着天策上游边缘的博镇周边几处红点,声音洪亮道:“博镇千户所那边传来急报,无名湖周边的野人土着近来活动频繁,他们虽无铁器,但极其凶悍,且熟悉地形。咱们的军士要防守巡逻,还要帮着移民砍树造屋,弟兄们累得都快吐血了,弟兄们苦啊!”
他猛地转过身,瞪向对面的金昭伯,质问道:“可督饷司怎么批的军粮?每人每天一斤半糙米,半两咸盐!肉呢?半个月没见着荤腥了!弟兄们吃不饱,拿什么去跟那些野人拼命?”
金昭伯礼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手里拿着一本账册,温声道:“吕将军稍安勿躁,并非是督饷司苛扣,实在大都护府(龙兴府)的府库也没有余粮。依制,边军月粮本就有定数。如今五万移民全在安置当中,如嗷嗷待哺的雏鸟,大部分存粮都要优先供给移民作为口粮和种子。若是把家底都给军士们的吃了,移民饿死了,谁来种地?明年大家一起喝西北风吗?”
“放屁!”
吕强怒目圆睁道:“没有当兵的流血,移民早被野狼叼走了!哪还有命种地?我看就是你们这群书生看不起武人,想把粮草扣下来以后修那种什么劳什子驿馆!”
“吕将军慎言!”
一直以方正着称的钱习礼站了出来。
他向吕强拱拱手,又朝朱高燧遥遥一拜,这才开口说道:“大王明鉴,督饷司统筹全局,依据的是朝廷法度。就算将军身在东洲,那也是朝廷的将军!岂能今日有酒今朝醉?再者,卫所军士们不仅要驱赶野人部落,还要垦荒屯田。如今秋收之后正值秋耕,自给自足才是正道。”
“哈哈,你在教某做事?”
吕强被气笑了,毫不客气的嘲讽道:“垦荒屯田本就是卫所职责所在,你不说我等也会垦荒抓秋耕,但你督饷司削减粮饷是什么意思?”
兵署主官徐麟阴阳怪气地插嘴道:“钱郎中真该去博镇附近看一看,咱们东洲的情况跟大明内地完全不一样,这里不说遍地是灰狼,至少有山林的地方,基本都有野狼。若不先驱赶野兽,移民们岂能安心开荒?你们拿着朝廷的规矩套在东洲的军士头上,就不怕把军士们的头给套断了?”
“徐主官,你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
李时勉再也忍不住,直接开喷道:“督饷司不是不给粮饷,而是府库里没有存粮了,这是两回事!”
眼看局面要乱,朱高燧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了两下。
这声音不大,却像是有魔力一般,让争吵戛然而止。
“粮饷之事,暂且搁置。”
朱高燧淡淡说道:“吕强,长宁卫的军士们确实辛苦,孤稍后写一份手书给你,你从王府内库领一千斤牛肉干(东洲野牛咸肉干)过去,先让弟兄们见见油水。但屯田垦荒的事,绝对不能耽误!这不仅是祖制,也是为了东洲的开拓大计。”
其实各卫指挥、千户、百户都会私下安排专人去打野牛加餐,只是调味料与食盐被朱高燧的赵国小朝廷户署、兵署控制着,他们吃野味吃得不得劲罢了。
吕强脸色稍缓,抱拳道:“谢大王体恤!”
李时勉眉头微皱,想说什么,却被金昭伯一个眼神制止了。
他知道这是赵王在收买军心,督饷司若再反对,那就是不懂事了。
如果说粮饷之争只是前菜,那么接下来“修路与安置”的议题才是今日的主菜,也是矛盾彻底爆发的导火索。
李时勉,这位原历史上以“直谏”闻名的硬人,此刻站了出来。
他从袖中掏出一份长达两丈的卷轴,两名小吏慌忙上前展开。
此乃是“两纵”的修路详细图纸。
“大王,诸位同僚。东洲地域辽阔,然道路不通,消息闭塞。如今龙兴府以北的三万移民散居四镇各处,若无官道相连,不仅政令难通,一旦遭遇土着围攻,各安置点便是孤岛,必将被各个击破!故此,修路乃是当务之急,是生存之基,而非享乐之需!”
李时勉的声音铿锵有力,他指着图纸上的红线说道:“督饷司计划,征发民夫五千,府兵辅卒两千,三月之内,务必打通龙兴府天策城至博镇五百里官道!为此,需调拨大部铁料、石灰,以及暂停部分偏远安置点的房屋搭建,集中人力物力于道路沿线!”
朱高燧没记错的话,之前督饷司是计划发民夫五千,府兵辅卒两千,两月之内,打通天策城至博镇(雷丁市),以及河畔镇(波特兰市)至翡翠镇(尤金市)的道路,即“两纵”的意义。
此时李时勉的修路计划看起来务实了不少,三个月只把天策城到博镇的官道修好。
“荒谬绝伦!”
这次拍案而起的,是一向稳重的户署主官马士捷。
马士捷气得胡子都在抖,反驳道:“李郎中,你可去过实地?你可知道那五百里路上有多少沼泽与密林?暂停房屋搭建?如今七月底,东洲的秋雨雨季已经来了,你让那些没有房屋的老弱妇孺淋着雨睡在泥地里?就为了修你那条路?”
“雨季可以搭棚,路通了才能活得长久!”
李时勉毫不退让,脖子上青筋直跳道:“若无道路,救济粮运不过去,冬天一样要饿死人!这是长痛与短痛的区别!尔等只顾眼下安逸,不知乃是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
马士捷怒极反笑,指着李时勉的鼻子,驳斥道:“老子在东洲吃草根树皮的时候,你在京城的翰林院里喝茶呢!你知道一个安置点从无到有要死多少人吗?你知道移民们现在最怕的是什么吗?是不安!他们背井离乡来到这鬼地方,若是连个遮风挡雨的窝都没有,你还要拉他们的男人去修路送死,信不信今晚就有人哗变?!”
“哗变?”
钱习礼冷冷插话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谁敢哗变,军法从事!马主官,你如此纵容刁民,把这东洲当成了谁的东洲?莫非是为了维护你们这些‘老臣’在地方的一言堂,故意阻挠朝廷政令通达?”
这句话太重了!
整个大厅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这已经不是政策之争,而是上升到了政治站位和权力斗争的高度!
本土派的官员们个个怒目而视,手按刀柄的武将们更是杀气腾腾。
而督饷司的三位郎中则挺直了腰杆,一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姿态。
坐在武将班序首位的盐政转运使张有成,此刻正眯着眼,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他在心里暗暗叫好:“打吧,闹吧,越乱越好,这赵国要是铁板一块,太子那边还怎么插手?”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汇聚到朱高燧身上。
眼下这般激烈的争议,乃是对他这位东洲大都护权威的最大考验。
如果他支持本土派,就会得罪朱棣和朝廷派来的文官,被视为割据自立。
如果他支持督饷派,就会寒了老兄弟的心,甚至引发基层动荡。
朱高燧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发怒,只是慢条斯理地走到那张铺开的修路图前,俯身看了许久。
“图画得不错,线条笔直,规划严谨,不愧是在国子监读过书的。”
朱高燧开口了,语气平静得让人捉摸不透。
李时勉面露喜色道:“谢大王夸奖!臣等——”
“但是,在纸上画线容易,在地上修路却难,不知李卿是否去过博镇?”
朱高燧直起腰,声音骤冷,打断了李时勉的话。
李时勉一愣道:“回大王,臣尚未去过,是依舆图所绘。”
“博镇旁边有一座无名湖泊,那里有一种毒蚊子,咬一口能让人肿半个月。附近还有一种红杉树,生出来的旁支根系坚硬如铁。”
朱高燧指了指门外把守的绣衣卫校尉,道:“三年前,孤带着人去探路,折了五个绣衣校尉。”
李时勉脸色微白,就要辩解。
不过朱高燧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而是转身看向马士捷,继续说道:“但是李卿你说得也有道理,没有路东洲真就是一盘散沙。马卿,孤知道你心疼民力,可若是今年冬天粮食运不到博镇,那边饿死的移民,算你头上,还是算孤头上?”
马士捷张了张嘴,低下了头,躬身恭声道:“大王,臣不敢。”
朱高燧走回主位,双手撑在桌案上,目光如炬道:“刚才你们也吵够了,现在都听孤说。”
是先安置移民垦荒,还是先修官道,这个问题在以前的东洲根本就不会出现。
因为以前每年从大明来的移民最多也就一万多人,只要划分成两个镇,每个镇五十个百人村寨,两个村寨之间相距三四里或五六里路,如此不远不近,遇到事了互相能帮上忙,刚刚好。
就比如当年的金山镇与阳安镇,一南一北,两镇当年相距千里,后面逐渐填充移民人口,同时修路,慢慢发展成了两个县,再到如今相邻的两个府。
可是今年一次性来了五万人!
虽然这五万人中有六千人是官兵,但这六千人的两万多家眷也要安置!
再加上朱高燧想趁此安置移民的机会,以点带面,把龙兴府至温埠之间的三千里土地纳入赵国辖区。
并不是派兵把移民送去安置点组建村寨就算完事了,若不能把这些散布在数千里土地上的数百村寨通过道路连成一体,那么一场暴雨或一群野牛,就能把很多村寨移民辛苦开垦的庄稼糟蹋掉!
严重的会引发民变!
这样更谈不上对这些移民进行有效的统治!
因此,朱高燧要想实现圈地三千里的这一雄心壮志,必须修路、安置移民同步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