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阳光透过郁郁葱葱的树林,折射出淡青色的微光,微光穿透窗户纸,照进了鸡鸣寺后院禅堂。
此时,禅堂内朱高燧拿着抹布聚精会神地擦拭着属于他的蒲团。
至于他的两个侍卫淇国公丘福的幼子丘铁、安平侯李远嫡长子李安,正规规矩矩坐在后排装模作样的参禅。
丘铁,生于洪武十八年,比朱高燧小两岁。
丘福的嫡长子丘松幼时生过一次大病,从此落下病根,长大后只要剧烈运动就会喘息,以至于难以从军立功,所以丘福把期望寄托到了幼子丘铁身上。
丘铁遗传了丘福的习武天赋,从小就出类拔萃,喜欢刀枪棍棒。
丘铁之妹丘淑,生于洪武二十三年,比朱高燧小七岁,从小也喜欢舞刀弄枪。
丘铁兄妹俩在孩童时期是朱高燧的玩伴,丘淑更是朱高燧的跟屁虫。
至于李安,比朱高燧年长三岁,从小体弱多病,不喜武事。
但安平侯李远目前只有这一个嫡长子,朱棣开恩让李安担任朱高燧的侍卫,等于是给李安一个镀金的机会,毕竟朱高燧是大明亲王。
且说当下。
朱高燧因为擦蒲团过于专注,所以没有注意到有一位身穿淡黑色僧袍,额头布满皱纹的老僧,悄然来到了讲堂后门。
朱高燧擦的入神,黑衣老僧看的也入神。
就这样,过了大约有半刻钟,朱高燧停下手上动作,盘腿坐下。
一会儿后,朱高燧起身活动了一下,转头就看见后门站着的老僧,当即遥遥行礼道:“见过老师。”
丘铁、李安也是急忙起身行礼道:“见过少师。”
姚广孝不紧不慢的回礼,示意朱高燧等人落座。
“算算日子,老衲教授殿下参禅的学问已近一年。”
姚广孝端坐在讲台后,慢悠悠的说道:“请问赵王殿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是什么意思?”
“回老师,学生认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有三层含义,其一是说君子要时刻持有警惕之心,如此方能辨别并避开潜在危机,从而采取适当方法保护自身安危。”
“其二是说君子的心思要足够敏锐,如此才能洞察周遭环境之变化,从而调整自身的行动策略,避免冲动行事或盲目跟风。”
永乐二年,朱棣加封道衍和尚为资善大夫、太子少师,并复姓为姚,赐名广孝。自此之后,他每次与姚广孝交谈,都称对方为少师,而不直呼其名。
所以,丘铁、李安喊道衍和尚为“少师”是效法永乐皇帝朱棣,毕竟老和尚对朱棣登上帝位有着莫大的功劳,“少师”之称可彰显其功,以示尊重。
朱高燧也可以称呼姚广孝为“少师”,这不存在什么忌讳,但他没有那么做,因为他是穿越者。
他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用“老师”称呼姚广孝是一种习惯,而且他知道姚广孝虽为和尚,但却是实打实的文化人,骨子里是个想要改造这个世界的文学家、思想家,否则也不会助朱棣靖难登上帝位。
“老师”之称,可以拉近他与姚广孝的心理距离,尤其是在“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年代。
朱高燧作为明粉非常了解姚广孝,此人法名道衍,号逃虚子、独庵老人,在历史上留下来的着作可不少,主要有《逃虚子诗集》、《道余录》、《净土简要录》、《佛法不可灭论》等着作。
尤其是他晚年所着《道余录》,他鉴于宋朝程颢、程颐、朱熹的文稿中多以一己私意攘斥佛门学说,于是列举程朱语录四十余条,以佛家立场,逐条反驳,着成此书。
历史上,此书的问世,让姚广孝被士林中人所排斥,说他诋毁儒学,不仅好友排挤他与他断交,连他一母同胞的亲姐姐都不待见他,甚至还骂他。
这样一个为了心中执着,置晚年清誉不顾的人,必定是极其重视其自身道统的传承。
虽说他是正经的出家人,但历史上有几个真和尚热衷造反且不贪恋权位的?
朱棣对姚广孝十分信服,朱高燧与姚广孝亲近,便可借姚广孝去影响朱棣。
毕竟,对于涉及皇权的谏言,有时候身为朱棣嫡子的朱高燧说一百句话,还不如姚广孝说一句。
就比如朱高燧希望朱高煦能北上督造皇陵,这需要朱棣点头,但他这个儿子是无法替父亲做主的。
别以为仗着是朱棣的嫡子又曾为朱棣欢心就真的能靠圣眷为所欲为,那样做只会让朱棣心生厌恶——朱棣多疑,他只会认为是汉王朱高煦在背后教唆的!
当下,姚广孝听完朱高燧所言,抚须颔首点评道:“君子持警惕之心方可规避危险,持敏锐之心方能洞察周遭变化,最终确保自身安危。殿下的这两层理解都很对,还有第三层呢?”
“这第三层是要求君子必须注重修身,如此方能生出‘六祖之慧’从而‘明心见性’,迎风屹立在复杂万变的大千世界之中,不被外界的诱惑与干扰而动摇,以求达到‘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境界。”
朱高燧起身行礼,接着说了一通令姚广孝心中暗惊的话。
“明心见性”、“六祖之慧”等佛家概念,可不是寻常人能理解的。
姚广孝略作沉吟,然后呵斥道:“胡言乱语!胡说八道!简直牛头不对马嘴!”
朱高燧也不生气。
姚广孝不动声色的问道:“殿下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是要求君子注重修身,儒门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有德者自然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倒也符合其意。可‘六祖之慧’、‘明心见性’乃佛门之语,殿下莫非也读佛经?”
“读过一些。”
朱高燧如实答道,他知道姚广孝心有疑惑,也不卖关子,立即解释道:“老师曾拒绝父皇的还俗之议,不恋权位,虽然也教授学生儒学,但在学生心中,老师是真正有德的佛门高僧,不是那些沽名钓誉之辈能比的。”
姚广孝不是六根清净无欲无求的圣人,朱高燧的恭维让他心中有些欢喜,但他依旧面色如常,平静的说道:“你可知老衲刚才为何要训斥你一番?”
“老师虽为高僧,但精通儒释道,父皇虽然准许我跟随老师参禅,但也不愿见到我痴迷佛门之学。”
朱高燧说出了心中的猜测。
姚广孝抚须道:“孺子可教也,老衲没有看错人。”
“学生虽向往古圣先贤,可也希望拥有禅宗六祖那样的智慧,不知老师能否为学生讲讲如何修持才能达到佛门明心见性的境界?”
朱高燧趁热打铁,连忙表露出一副求知若渴的姿态,诚恳的说道。
“你为何执着于‘六祖之慧’呢?”
姚广孝不答反问道。
他想起早晨朱高燧入神擦拭蒲团的一幕,那是“一念当下”、“如如不动”的状态。
朱高燧直言不讳道:“学生从书中看到六祖多次逢凶化吉,而学生的二哥迟迟不愿离京就藩,此举无异于身临漩涡之中,母后担忧,我身为弟弟也担忧!”
“真赤子也!”
姚广孝发自真心的感叹道:“也罢,老衲今日就与你说说这‘明心见性’是怎么回事。”
朱高燧听得认真,姚广孝说的仔细,两人之间有问有答。
两刻钟之后,他们已经交流了近百句话。
此时,姚广孝对朱高燧的悟性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他非常确信,朱高燧就是“上等根器”!
若朱高燧出家修佛,将来必然是一代得道高僧,但朱高燧出身皇室又是朱棣信重的赵王,若劝其出家,朱棣必定大怒。
可是,在此刻姚广孝的心中,朱高燧这样的天资,乃是传承他道统的绝佳人选。
姚广孝思前想后,暗下决定,他作为朱高燧口中的“老师”,无论如何也要助赵王一臂之力——帮汉王脱离京城旋涡。
既然汉王朱高煦有夺嫡之心,那就想办法把其调离京师,让其无法再起风浪,老实守藩。
朱高燧身为汉王朱高煦的好弟弟,只要汉王安分守己,不主动惹祸上身,那么朱高燧自然就能不受牵连,如此才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正解!
就在姚广孝暗下决心,朱高燧正讲述其对“明心见性”的理解时,讲堂正门口走进一位通传皇帝口谕的宦官。
“少师,陛下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