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
临近中午的阳光不算炽热,却也极为耀眼明亮,洒在文华殿前的台阶上,反射出淡黄色的微光。
文华殿内。
大明永乐皇帝朱棣端坐在正堂桌案后,正望着空荡的殿堂出神。
今日早朝结束后,他召见众侍臣学士在文华殿议政,期间汉王朱高煦求见,以“尽孝尽忠”为由向他讨要督造皇陵的差事。
当时有侍臣学士提出反对,认为修建皇陵是朝廷的事,轮不到藩王插手,指责汉王朱高煦越权。
但朱高煦一句“我督造皇陵为父皇尽忠,为母后尽孝,何错之有?”就让该学士沉默不敢再言。
如果答应,朱高煦就能离开京师,避免与太子系文官起冲突,但若是朱高煦去北京借督造扩大势力,那不是朱棣想要的结果。
因为在永乐元年朱棣被朱高燧披上龙袍那天,便升北平为北京,将其行政建制改为顺天府,管辖大兴、宛平等县,这是朱棣为将来迁都做准备。
营建皇陵需数年之功,若朱高煦在北京督陵时不断壮大势力,从而尾大不掉,那朱棣将来迁都北京岂不陷入险地?
如果不答应,这又与朝廷一直宣扬的忠孝背道而驰。
更何况朱高煦与靖难勋臣关系密切,尤其是与赵王朱高燧的关系好到简直穿一条裤子,到目前朱棣还没有正式酬谢朱高煦、朱高燧在靖难期间立下的功劳。
若草率拒绝,朱高煦必然会感到寒心。
对于汉王的请求,朱棣一时间陷入两难,不知道该答应还是找理由拒绝,所以他想到了姚广孝。
“陛下。”
姚广孝来到文华殿,躬身行礼道。
“少师免礼。”
朱棣起身相迎,抬手示意姚广孝坐下说话。
待姚广孝入座之后,他很随意的走到对方旁边落座。
片刻后,殿内有眼疾手快的随侍宦官端来两盏温茶。
“召少师来此,乃是有一桩要事想听听少师的意见。”
朱棣开门见山,把刚才在文华殿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同时也把心中的些许顾虑提了一点。
“《孝经》云:‘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陛下开创盛世,汉王愿以孝心督建陵寝,永垂后世,乃佳话也!”
姚广孝也没有说反对,也没有说赞同,只是上来就拿孝道说事。
从他刚才暗下决心收朱高燧为衣钵传人开始,脑海中就已经琢磨着该如何让汉王朱高煦“名正言顺”的离京守藩,只有汉王本分守藩,作为汉王簇拥的赵王朱高燧才能安全。
让汉王朱高煦离京去督造皇陵,既尽忠,又尽孝,这是多么光明正大的离京理由!
姚广孝顿时有一种“冥冥中自有天意”之感,而且这种感觉非常强烈,如有神助!
朱棣自幼受儒家孝道熏陶,登基后多次强调“孝为天经”,要求皇子以孝立身。
而汉王朱高煦在靖难之役中表现突出,身先士卒,就当下来说,他打心眼里对汉王的忠孝是认可的。
在原本的历史上,从永乐元年到永乐十二年,朱棣对朱高煦的态度都是纵容,直到永乐十四年朱高煦私藏兵器、勾结官员罪证被揭露,朱棣与朱高煦的父子关系才算彻底破裂?。
不管是原本的历史,还是被明粉穿越者朱高燧影响后的这个世界,至少在眼下,朱棣对朱高煦只有欣赏与愧疚,并无厌恶。
就在朱棣回想往昔时,被姚广孝的另一番话拉回了当下。
“顺天府距离京师有两千余里,督造皇陵可使汉王殿下远离京畿,一来减少其干预朝政的机会,二来顺天府与北疆诸卫所相接,汉王在北,可及时掌握北方鞑靼各部动向,相当于间接守藩。”
姚广孝这番话,等于是把朱高煦北上督造皇陵,变成了实际意义上的“离京守藩”,同时转移了朱高煦的夺嫡隐患。
在原来的历史上,永乐十四年朱高煦与朱棣关系破裂之前,朱棣已多次暗示朱高煦“当守藩地”,但朱高煦以“孝顺”为由滞留京师。
如今让朱高煦督造皇陵变成守藩,的确是一招妙棋。
姚广孝见朱棣仍有疑虑,便接着补充道:“陛下可派文官执掌修建皇陵之实权,派心腹宦官或锦衣卫协助汉王行督造之事,确保汉王殿下安分守己。”
朱棣闻言,颇为意动。
此举将修建皇陵的实权交给文官,仅保留汉王朱高煦名义上的督造权,同时派亲信表面协助汉王实则行监督之责,确保汉王不越权,避免其权力扩张。
这里的“文官”实际上是太子一系的官员,由他们掌实权,由汉王朱高煦掌督造权,便能让两者之间起到制衡。
“朕还有一丝顾虑。”
朱棣沉思许久,缓声说道:“北方的鞑靼终究是个隐患,不给高煦节制北京周边卫所之权,若鞑靼大举寇边,则无大将及时统兵抵挡,一旦鞑靼突破北疆防线,后果不堪设想!”
其实北京有泰宁侯陈珪在镇守与总揽营建宫城之事,他眼下却又故意这么说,是因为他确信姚广孝不会答应他授予朱高煦节制顺天周边卫所之权,除非姚广孝想见到第二次靖难。
而他说这番话的另一层含义,则是希望姚广孝能给他提供一个既能让朱高煦镇守北京,又能防止朱高煦兵权过盛的策略。
“若汉王兵权过盛,身旁又无人约束,只会野心膨胀,必生祸事。”
姚广孝此话一出,朱棣就知道还有下半句。
果不其然,姚广孝沉思片刻,就有了主意,接着又说了一番话。
“陛下可以再给汉王安排一件差事,命其在督造皇陵的同时,负责训练一支陵寝护卫军,至于兵源,就从顺天府辖区内征召。”
姚广孝这番言论的核心,便是将督造皇陵与边疆防御结合起来,缓解朱棣对鞑靼、瓦剌等部的担忧。
让朱高煦训练陵寝护卫军,既能起到守陵的职责,又能在关键时刻做到戍边的作用,关键还不用给他节制北疆诸多卫所的权力,避免其兵权过大,可谓是一举多得。
如此一来,朱棣就能名正言顺地将朱高煦调离金陵京师,强化他对北京的军事部署,为他将来亲征漠北做准备。
“赵王殿下天资聪慧,胆略过人。”
姚广孝想了想,决定不隐瞒他的收徒之心,坦诚道:“不敢欺瞒陛下,老衲教授赵王参禅近一年,观赵王颇具慧根。”
他之所以选择在此时说这件事,便是为了打消朱棣的疑心,如果他上来就这么说,朱棣会怀疑他暗中与汉王朱高煦做了结盟之事,否则不会夸赞朱高燧,毕竟他是太子少师,是靖难功臣,他亲近朱高燧,等于是与汉王亲近。
只有先劝朱棣准许汉王朱高煦去北京督造皇陵,让朱高煦离京督陵变成实际意义上的“离京守藩”,之后他才能表露收徒之心。
这时朱棣会认为他收朱高燧为徒,不仅是面子上的做法,还有个制约汉王的谋算。
“少师莫非是生了收徒的心思?”
朱棣并不感到惊讶,而是面色平静的说道。
姚广孝面露微笑,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确实有了收徒之心。”
“高燧是朕的嫡子,大明赵王,出家为僧,不行!”
朱棣语气一变,生出几分不悦,但似乎想到了一些事情,于是话锋一转,接着道:“至少现在不行。若你收徒心切,他又确实好佛,可先让他做个在家居士。”
他口中的“在家居士”即民间所谓的“俗家弟子”。
历史上有很多文人雅士都自称居士,比如李白是“青莲居士”,白居易是“香山居士”,欧阳修是“六一居士”,苏东坡是“东坡居士”。
而在这些文人之中,有些信奉佛教比如白居易和苏轼,有的信奉道教比如李白。
实际上“居士”一词最早出自《礼记》,换言之居士并非佛家专用名词,而是儒释道三家都可以用的一种称谓。
姚广孝听了朱棣所言,心中一喜,但脸上古井不波,平静如常,双手合十,恭敬的道:“陛下英明,老衲拜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