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那个被顾长安砸出的大洞里灌进来,吹得雅间内的帷幔猎猎作响。
原本应该是一场推杯换盏的赔罪宴,此刻却成了一出哑剧。
楼下的食客们早就散了大半,剩下胆子大的也只敢缩在楼梯拐角,探头探脑。在这京城混,谁心里没杆秤?
“那是赵侍郎……这回算是踢到铁板了。”
有人则压低了嗓子,对着旁边的同伴耳语:“这京城的六部,吏部管官帽子,户部管钱袋子。赵家老爷子是吏部天官,大公子是户部侍郎。可以说,这大唐官场上一半的命脉,都攥在赵家手里。那青衫少年看着面生,虽有些手段,但敢在这太岁头上动土……怕是要折。”
“可不是嘛,刚才飞出去那几个,那是赵府的家丁,打死了也是白打。可要是伤了赵公子,那就是动了赵家的脸面。”
这几句议论虽轻,却像是一层阴云,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在这四九城里,道理大不过规矩,而规矩,往往就是这些朱紫权贵的一句话。
雅间内。
赵谦并没有理会那些窃窃私语。他甚至没有再看顾长安一眼,而是转过身,目光落在了缩在墙角、满脸淤青的刘通身上。
此时的刘通,半边脸肿着,那是被赵丰打的;腿上还流着血,那是刚才混乱中磕碰的。相比之下,除了受到惊吓外毫发无损的赵丰,简直像是来郊游的。
“刘通。”
“赵……赵大人……”刘通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行礼,却因为腿软又跌坐回去。
“刚才的事,本官没看全。”赵谦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语气淡漠,“不过看样子,是你与舍弟言语不合,起了些争执,互殴了几下,是也不是?”
互殴?
刘通瞪大了眼睛。他这一身伤是单方面挨打,赵丰连根头发都没掉,这叫互殴?
“逆子!还不快回话!”
一旁的工部员外郎刘茂早就吓破了胆,他冲上来,一巴掌拍在儿子后脑勺上,拼命使眼色,“赵大人问你话呢!是不是你们年轻人不懂事,互相推搡了几下?!”
刘茂心里苦啊。他当的差虽然是个肥缺,但那也得看上面脸色的。赵谦不仅是户部侍郎,更是太子面前的红人,只要他在考评上歪歪嘴,自己这身官皮就得扒下来。
刘通看着父亲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又看了看赵谦那双冷漠的眼睛。
他明白了。
这就是京城的规矩。权势之下,黑的能说成白的,挨打的能变成互殴的。
“是……”刘通低下了头,声音沙哑,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是……是我与赵公子……切磋,不小心……伤了。”
“嗯。”
赵谦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孺子可教”的笑意。
随后,他猛地转身,原本温和的目光瞬间变得如刀锋般锐利,直指顾长安。
“既然当事人说是互殴,那就是私事,本官管不着。”
赵谦上前一步,绯红官袍在风中鼓荡,一股上位者的气势轰然爆发。
“但顾长安,你作为一个外人,无故插手,且出手狠辣,将我赵府家丁重伤致残,甚至意图谋害朝廷命官之子!”
“这,就是行凶!”
“这,就是目无王法!”
他这一手翻云覆雨,玩得炉火纯青。先把弟弟摘干净,再把所有的罪名,像一口黑锅一样,死死地扣在顾长安头上。
无论顾长安怎么辩解,只要金吾卫一到,那就是铁案如山!
李若曦气得小脸煞白,刚要开口辩驳,却感觉手心一暖。
顾长安拉着她,就像没听见赵谦的指控一样,径直走到了那张还算完好的桌子旁。
“坐。”
他按着李若曦的肩膀让她坐下,然后自己也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他抬头,目光越过赵谦,直接落在了那个一直站在赵丰身前、此时正如临大敌的灰衣老者身上。
那是醉仙楼的供奉,七品高手。
“老人家。”
顾长安敲了敲桌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刚才打架打饿了。麻烦把这桌子收拾一下,再让后厨上几个招牌菜。”
他又指了指李若曦。
“对了,给这位姑娘来碗热茶,压压惊。”
全场死寂。
赵谦的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他在定罪,在施压,在等着这小子跪地求饶或者暴起反抗。
可这家伙……竟然在点菜?!
那灰衣老者也是一愣,随即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怒极反笑的神色。
他乃堂堂七品高手,放在江湖上也是一方名宿,在这醉仙楼坐镇,连王爷来了都要给几分薄面。
这小子,竟然把他当成了跑堂的伙计?
“现在的年轻人,当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老者沙哑地开口,声音像是两块生铁在摩擦。
他缓缓走上前,手里那块抹布还没放下。
“既然公子要收拾桌子,那老朽……就帮公子收拾收拾。”
老者走到桌前,看似随意地抬起手,将手中的抹布往桌上一按,缓缓擦拭。
“嗡——”
一股极其隐晦、却刚猛无匹的内劲,顺着他的掌心,透过抹布,瞬间灌注进那张红木圆桌!
这一手“隔山打牛”,足以在不伤桌面的情况下,将桌子对面坐着的人的内脏震碎!
他是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一点教训,让他知道,有些饭,不是那么好吃的。
赵谦看出了门道,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退后半步,准备看戏。
然而。
顾长安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
他那只放在桌面上、原本正准备拿筷子的手,轻轻地、随意地,往桌面上按了一下。
就像是赶走一只落在桌上的苍蝇。
“轰!”
一声沉闷至极的响声,在桌面的木纹深处炸开,却没有传出半点声音到空气中。
老者的脸色,瞬间变了。
从轻蔑,到错愕,再到……惊恐!
他感觉到自己那股足以开碑裂石的内劲,在撞上顾长安掌心的瞬间,就像是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紧接着,一股浩瀚如海、深不见底的恐怖气息,顺着桌子,毫无征兆地倒灌而来!
那不是七品。
甚至不是八品。
那是……
老者仿佛看到了一座巍峨的高山,正朝着自己当头压下!
那是他在那位传说中的大宗师身上,才感受过的绝望!
“噗!”
老者喉头一甜,硬生生将一口逆血咽了回去,整个人如遭雷击,蹬蹬蹬连退三步,每一步都在坚硬的地板上踩出一个深深的脚印!
他手中的抹布瞬间化为齑粉,飘散在空中。
“你……”
老者骇然抬头,死死地盯着那个依旧稳坐钓鱼台、甚至连衣角都没动一下的少年。
伪九品的气息,虽然是一次性的,虽然是借来的。
但在这一刻的碰撞中,足以吓死一个不知底细的七品!
顾长安收回手,拿起筷子,在桌上轻轻顿了顿。
“老人家,年纪大了,手脚要轻点。”
顾长安看着他,脸上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
“擦个桌子而已,何必用这么大劲?你看,抹布都碎了。”
“这要是把桌子弄坏了,还得赔钱。不划算。”
老者的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他看着顾长安那双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睛,心中的战意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一股彻骨的寒意。
深不可测!
此子……深不可测!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刚才那四个三品家丁会像垃圾一样被扔出去了。
在这等人物面前,别说三品,就是他这个七品,也不过是大一点的蚂蚁!
“是……是老朽……手拙了。”
老者深吸一口气,强压下体内翻腾的气血,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微微躬身,语气中再无半点倚老卖老,只剩下深深的忌惮与恭敬。
“公子稍候,菜……马上就来。”
说完,他转过身,对着旁边早已看傻了眼的掌柜的,低声却急促地吩咐道。
“快!去后院!”
“把东家请来!”
“就说……楼里来了条过江龙,老夫我……镇不住!”
掌柜的闻言,吓得脸上的肥肉乱颤,连滚带爬地往楼下跑去。
赵谦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脸上的冷笑渐渐凝固。
他虽不懂武功,但却懂得察言观色。
那个平日里眼高于顶的供奉,竟然在这个少年面前……退了?还是一招就被逼退了?
赵谦的目光重新落在顾长安身上,眼神变得更加阴沉,也更加慎重。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低估了这个从江南来的“乡巴佬”。
“顾公子,好手段。”
赵谦冷冷地说道。
“不过,武功再高,也高不过皇权。内力再强,也挡不住千军万马。”
他看了一眼楼下,远处已经隐隐传来了甲胄碰撞和整齐的脚步声。
金吾卫,到了。
“我倒要看看,等会儿面对朝廷的大军,顾公子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吃得下饭!”
顾长安闻言,只是笑了笑。
他提起茶壶,给李若曦倒了一杯茶,然后才慢悠悠地看向赵谦。
“赵大人。”
“你听说过一句话吗?”
“什么?”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