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楼,气氛便彻底变了。
原本守在偏厅里、正襟危坐的沈萧渔和周芷,一见顾长安下来,立刻就要冲上来问东问西。可当她们看到跟在后面那个甩着拂尘、一脸笑眯眯的老道士时,两只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老虎,瞬间变乖巧了。
人的名,树的影。
这可是大唐的活神仙,谁见了不得哆嗦两下?
“行了,别拘着了。”
袁天罡摆了摆手,那副高深莫测的宗师架子瞬间垮掉,变得像个邻家爱凑热闹的老大爷。
“都这个点儿了,你们不饿,贫道还饿呢。”
他扭头冲着还要行礼的玄诚喊道:
“玄诚啊,别愣着了。去,派人去樊楼,把那烤鸭,还有那个烤羊腿什么的,统统给贫道叫过来!就说是顾公子请客!”
“啊?”玄诚一愣,“师父,咱们这是清修之地,吃荤……是不是不太好?”
“修道修心,又不修嘴。”袁天罡瞪了他一眼,“再说了,酒肉穿肠过,道祖心中留(。这点道理都不懂,白跟我修了这么多年!快去!”
【注:酒肉穿肠过,道祖心中留,世人若学我,如同堕魔道。没有正统修行的宝宝不要学,修行者可以不着相,所以该清修还是要清修的】
……
半个时辰后。
钦天监后院,一间朴素得只有几张木桌的饭堂里,却是香气四溢。
樊楼的伙计那是跑断了腿才把热腾腾的席面送来。
金黄酥脆的烤鸭皮,配上葱丝黄瓜条,蘸着甜面酱,卷在薄如蝉翼的荷叶饼里;晶莹剔透的水晶肘子颤巍巍地晃动着,散发着诱人的肉香。
沈萧渔原本还正襟危坐,不敢造次。可那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她偷偷瞄了一眼袁天罡,发现这老道士正撕下一只鸭腿,吃得满嘴流油,比她还没形象。
“看什么看?吃啊!”
袁天罡把另一只鸭腿夹到了沈萧渔碗里,笑眯眯地说道,“丫头,听说你能吃三碗饭?今儿个管够!”
“谢……谢天师!”沈萧渔受宠若惊,既然神仙都发话了,她哪里还忍得住,立马原形毕露,埋头大吃起来。
顾长安坐在袁天罡对面,慢条斯理地卷着鸭肉卷,递给身边的李若曦,然后看着那个吃得毫无仪态的老道士,忽然笑了。
“老头,你这吃相,跟当年在我家后院骗吃骗喝的时候,可真是一点没变。”
此言一出,桌上瞬间安静了。
李若曦惊讶地抬起头,周芷和沈萧渔更是连嚼都忘了。
骗吃骗喝?
顾长安认识老天师?
“嘿!你这混小子,怎么说话呢?”袁天罡也不恼,嘬了嘬手指上的油,“贫道那是去度化你!什么叫骗吃骗喝?”
“度化?”顾长安撇了撇嘴,“是谁赖在我家后院的柴房里不走,非说自己会算命,骗了我娘好几坛子陈酿?临走前还非要教我一套什么强身健体的呼吸法,逼着我练了半年,说练了就能娶漂亮媳妇?”
“咳咳……”
袁天罡老脸一红,干咳两声。
“那叫筑基!筑基懂不懂!那是道门最正宗的纯阳童子功!”
他指着顾长安,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要不是贫道当年给你打下的底子,你以为就凭你这懒散性子,能练成《太虚归元》?能在这个年纪就有这般根骨?”
顾长安愣了一下。
记忆的闸门打开。
那是多年前,他们一家刚搬到临安不久。家里来了个邋遢道士,整日疯疯癫癫,却唯独对他这个还没断奶的娃娃格外上心。
原来……
那不是偶遇。
那是这位大唐的守护神,在顾家最风雨飘摇的时候,悄悄地为故人之子,撑起的一把伞。
“多谢。”
顾长安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神色郑重,端起茶杯。
“这杯,晚辈敬您。”
“免了免了。”袁天罡摆了摆手,眼神中闪过一丝追忆,“故人之后,照拂一二,也是应该的。再说了,你爹娘当年的那个酿的酒……确实好喝。”
气氛变得温馨而怀旧。
袁天罡似乎心情极好,目光转了一圈,落在了正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周芷身上。
“小丫头,躲什么?”
老天师笑眯眯地看着她,“这才几年不见,就不认识贫道了?小时候你爷爷带你来摘星楼,你可是敢拔贫道胡子的。怎么长大了,反而变得这般拘谨?一点都不如小时候可爱咯。”
周芷的小脸腾地红透了,恨不得把头埋进碗里:“天师……您……您认错人了!我……我很乖的!”
“哈哈哈……”
众人忍俊不禁。
调侃完周芷,袁天罡又看向了沈萧渔。
“丫头,回去告诉你那个没出息的师父。”
老天师一边剔牙,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让他别整天在城外晃悠,跟个鬼似的。想进城就进城,想喝酒就喝酒。”
“贫道还没老眼昏花到连个晚辈都容不下。二十年前他输给贫道半招,那是他火候不到。如今成了剑仙,若是还这般畏首畏尾,那这辈子也别想赢回来。”
“让他进城,贫道在摘星楼顶等着他。正好……这手也有点痒了。”
沈萧渔听得目瞪口呆,随即狂喜点头:“是!晚辈一定把话带到!师父他……他其实也挺想您的!”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日暮西山,残阳如血。
顾长安一行人的背影,终于消失在了钦天监那巍峨的朱红大门之外。
喧嚣散去,饭堂里只剩下陆行知和袁天罡,两个加起来足以撼动整座江湖的老人,对坐无言。
陆行知没有动,他的目光越过满桌的残羹冷炙,死死地盯着袁天罡头顶那顶有些歪斜的道冠。
在那道冠之上,原本虚无缥缈、象征着陆地神仙极致境界的三花聚顶,此刻……
正如秋日凋零的荷瓣,有一朵,正在无声无息地崩解,化作点点流萤般的星光,消散在昏黄的暮色里。
三花聚顶,散去其一。
那不仅是修为,更是这百岁老人强留于世的寿元。
“值得吗?”
许久,陆行知才沙哑着嗓子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沉重。
“为了一对年轻人的姻缘,为了给那个女娃娃逆天改命……你这一散,便是散去了三十年的道行,散去了你强留在人间的底气。”
“袁天罡,你不是自诩算尽天机吗?这笔买卖,怎么算都是亏的。”
“亏?”
袁天罡闻言,却是笑了。
他缓缓站起身,负手走到窗前。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仿佛能覆盖整座长安城。风吹动他那身破旧的道袍,猎猎作响,那一瞬间,他不再是那个佝偻的老道,而是一尊独自守望了大唐百年的孤寂神像。
“你可知贫道在这摘星楼上,坐了多少年?”
袁天罡看着远处那座在暮色中依旧巍峨的皇城,声音苍凉而悠远。
“我看过太宗皇帝的贞观长歌,也见过那开元盛世的绝代风华。我看过这长安城的牡丹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这大唐的天下,太稳了,也太沉了。沉得像是一潭死水,按部就班,毫无波澜。”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抓,仿佛抓住了一缕风。
“贫道算了一辈子的卦,算的都是定数,是规矩,是宿命。”
“可人活一世,若是一眼就能望到头,那还有什么意思?”
袁天罡回过头,目光落在那扇顾长安刚刚离开的大门上,老天师笑了,笑得有些疲惫,却又无比洒脱。
“贫道老了,守着这大唐守了一辈子,也累了。”
“用这区区三十年的残烛,去换这大唐未来的一场……浩荡春风。”
“这笔买卖,贫道觉得……”
“值。”
那一朵金莲终于彻底消散,化作一阵清风,吹过饭堂,吹向了年轻人离去的方向。
陆行知看着眼前这个为了大唐、为了后辈可以毫不犹豫舍弃一切的老神仙,眼眶微微湿润,最终却只是释然一笑。
“你这老牛鼻子……还是这么爱逞强。”
“行了,别在那儿悲春伤秋了。”
袁天罡转过身,脸上那股子苍凉瞬间收敛,又变回了那个没正行的老顽童模样。他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敲了敲棋盘。
“反正散都散了,心疼也没用。”
“来来来!趁着贫道现在还没老眼昏花,再杀一局!”
“这一局,贫道让你三子,你也未必能赢!”
夕阳沉入地平线。
摘星楼下,灯火初上。
两位老人的身影在烛光中摇曳。
那一缕散去的修为,并未消失。
它化作了顾长安前路上的星光,也化作了李若曦命里的生机。
一天星斗,万家灯火。
以此敬大唐,亦敬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