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广场之上,原本因周怀安升任国子监祭酒而掀起的喧嚣,随着旨意的宣读完毕,渐渐平息。
人群虽未散尽,但那股子热闹劲儿已过了大半。官员们正围着周怀安拱手道贺,言语间满是“苟富贵勿相忘”的客套。
“顾公子。”
太子詹事李林甫,不知何时已走下了高台,屏退了左右,只带着礼部侍郎张柬,缓步来到了顾长安面前。
这位东宫的大管家,脸上挂着那副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可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漠然的审视。
“如今榜单已定,尘埃落定。”
李林甫看了一眼顾长安,又淡淡地瞥了一眼那个落榜后依旧安安静静的少女,语气意味深长。
“周山长即将入京履职,你也算是他的半个衣钵传人。这入京的行程……顾公子考虑得如何了?”
顾长安沉默了。
去还是不去?
周怀安为了他铺了这么多路,甚至不惜把自己绑在东宫的战车上。若是此刻拒绝,不仅彻底得罪了太子党,更会让周怀安的一番苦心付诸东流,甚至可能会连累顾家。
但去的话……
顾长安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开口。
“报——!!!”
一声凄厉而急促的嘶吼,伴随着雷鸣般的马蹄声,硬生生地激起了广场上刚刚沉淀下来的空气!
所有人都是一惊,猛地回头。
只见又一匹快马,如同一团燃烧的烈火,撞开了外围尚未散去的人群。
马背上的,正是那位先去了巡抚衙门扑了个空,又火急火燎赶来的禁军校尉!
“吁——!”
战马在距离高台不足十丈处被勒停,前蹄高高扬起。
校尉翻身滚落,甚至有些踉跄,但他死死地护着怀中那只用明黄绸缎包裹的竹筒,高举过头顶。
“江南道巡抚裴敬接旨!”
“此乃政事堂、御史台、六部联署,经由尚书省拟定,陛下亲批的——特赦恩旨!”
这几个字一出,就像是一颗巨石砸进了刚刚平静的湖面!
政事堂!御史台!六部联署!
这是什么规格?!
这不仅是皇帝的意思,这是整个大唐朝廷中枢,经过激烈博弈后达成的共识!
李林甫原本笃定的笑容一收。
张柬更是手一抖。
裴敬神色一凛,不敢怠慢,连忙大步上前,双手接过那只竹筒。
“臣,裴敬,接旨!”
他当众拆开封泥,取出里面的圣旨。
随着目光扫过那一行行墨迹,这位见惯了风浪的封疆大吏,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随即他缓缓转过身,面向全场,面向那数万双充满了困惑与好奇的眼睛。
“宣——”
裴敬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查,临安府(注:对外掩饰身份)李若曦,虽为女子,然才德兼备。”
这一句开头,就让全场一片哗然!
李林甫的瞳孔猛地收缩成针尖大小,满脸的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
名单明明已经定死了!怎么会突然多出一道圣旨?!
然而,裴敬的声音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众人的心口。
“其于东阳县,以格物之术,清丈田亩,平反冤狱,活流民数千;于书院,修洁净之行,治水源之疾,惠及乡里。”
“更有江南十九州,万民请愿书一份;临安知府、江南御史联名保举折一封;北周文宗公羊述,亲笔举荐信一函……”
“民心似铁,官意如炉。”
“特此,破格录用李若曦,入白鹿洞书院格物院修习!钦此!”
轰!
整个贡院广场,彻底炸了!
这不仅仅是一个名额的问题。
这是大唐立国以来,第一次有女子,凭借着实打实的民心与政绩,硬生生敲开了最高学府的大门!
“这……这怎么可能?!”
礼部侍郎张柬失声惊呼,脸色苍白如纸,“规矩呢?祖制呢?这……这是乱了套了啊!”
李林甫死死地盯着裴敬手中的圣旨,满是不可置信,随后便是隐隐的不安。
这么多年那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都未曾让他有过不安的感觉,此时竟出现在这江南之地。
他看向顾长安和李若曦。
如果有可能,他肯定会不留余力的动用关系力荐李若曦入白鹿洞。
但多方权衡下,保多一个顾长安他已经用尽了全力,这少年到底怎么做到让这女子通过朝廷能决议,名正言顺以最高规格的圣旨进去那白鹿洞的?
有京城那帮老顽固还有几个王爷按理说是不可能办到的……
看着那个少年依旧站在那里,脸上没有狂喜,只有一种早就料到的平静。
李林甫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寒意。
“好!好啊!”
临安知府陈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脖子上的脑袋终于稳当了。他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看向顾谦夫妇,眼中满是讨好:“恭喜顾兄!贺喜顾兄!一门双杰!这是天大的喜事啊!”
高台之上,周怀安愣了好半晌,才猛地一拍大腿,也不顾形象了,放声大笑:“哈哈哈!好小子!好丫头!”
而在书院的学子群中。
谢云初、裴玄、苏温三人面面相觑,眼中除了震惊,更多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佩。
“万民请愿……”谢云初喃喃自语,看着那个站在顾长安身边,一脸茫然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的少女,“她……当得起。”
广场外围,那些还没散去的百姓们,听到这个消息,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了比刚才更加热烈的欢呼声!
“李姑娘中了!李姑娘也中了!”
“老天爷开眼啊!好人有好报!”
“我就说嘛!咱们送去的万民伞,皇上肯定能看见!”
欢呼声如海啸般涌来,将李若曦包围。
少女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还被顾长安紧紧牵着。她看着裴敬手中那卷明黄色的圣旨,又看了看身边嘴角含笑的先生,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先生……”
“哭什么。”顾长安伸出手,替她擦去眼泪,声音温柔,“我都说了,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你看,这路……不就走通了吗?”
就在这普天同庆,所有人都在为这个奇迹而欢呼的时候。
并没有人注意到。
在广场的边缘,那个负责守卫的书院执事,正一脸焦急地搀扶着一个血人,跌跌撞撞地挤进了人群。
“让开!快让开!”
执事大声呼喊着,声音里满是惊恐。
他扶着的那个人,正是那个一人三马,千里奔袭而来的青年儒生。
儒生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全凭一口气吊着。他那一身青衫早已变成了暗红色,分不清是泥土还是鲜血。
“周……周山长……”
儒生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了挡在面前的人群,踉跄着冲向了高台。
他的出现,太过突兀,太过惨烈。
以至于让原本沸腾的广场,瞬间出现了一片死寂的真空带。
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愕地从李若曦身上,转移到了这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身上。
“那是谁?”
“好像……受了很重的伤?”
周怀安正笑着,看到这人,脸色猛地一变,霍然起身。
“你是……翰林院的……”
“周山长!”
儒生扑通一声跪倒在高台下,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非金非玉的令牌,和一封沾染了血迹的密函。
“学生……幸不辱命!”
周怀安霍然起身,顾不得仪态,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台阶,一把扶住了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师伯……还好还好……”
儒生一把抓住了周怀安的袖子,凑近周怀安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细若游丝却又如惊雷炸响的声音,颤抖着说道:
“太……太上皇……亲笔……”
说着,他颤抖着手,从贴身的衣襟里,掏出了一封沾染了血迹、用火漆封缄的密函,死死地塞进了周怀安的手里。
“务必……亲启……”
话未说完,儒生头一歪,彻底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