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麓书院,议事堂。
今日的议事堂内,气氛比过年还要喜庆几分。
来自京城的加急文书已被拆开,静静地摊放在紫檀木案上。上面的朱批并不多,却字字千钧。
“不出所料,当真是不出所料啊!”
一位负责经世宫的老夫子抚须大笑,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谢云初、裴玄、苏温……这三个名额,终究还是落在了咱们青麓书院的口袋里!”
“是极是极!”另一位夫子也附和道,“尤其是那谢云初,据说太子殿下亲笔批注国士无双。这等殊荣,咱们书院可是头一遭!”
众人互相道贺,尤其是平日里教导这三人的几位夫子,更是红光满面,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桃李满天下的光景。
然而,在那份名单的最末尾,还有一个名字,是用另外一种笔迹加上去的,显得有些突兀,却又无比显眼。
顾长安。
“啧啧,这顾小子……”张敬之看着那个名字,神色复杂,“这算是……特招?连个正式的名目都没有,直接由太子詹事保举。这等待遇,怕是比那三位还要高出一筹啊。”
“谁让他有个好老师呢。”霍山掌院看了一眼坐在主位上喝茶的周怀安,“再加上那晚他在问道台上的那一出,现在整个江南都在传他的名字。朝廷若是不收他,怕是都要被读书人的唾沫星子给淹了。”
周怀安只是嘿嘿一笑,没有接话,但这副深藏功与名的模样,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人想揍他。
……
正午时分,人群散去。
周怀安与陆行知两人沿着山间的小径,慢悠悠地向后山走去。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
“老周,”陆行知手里依旧拿着那把扫帚,边走边扫着石阶上的落叶,“那个女娃娃的事,你是怎么想的?七日之约眼看就要过半,我看那李林甫的意思,是铁了心不松口了。”
周怀安脸上的笑容淡了去,眉头微微皱起。
“还能怎么想?让她流落在外已经是大不敬,若是连个进京的名分都没有,我死后有何面目去见先帝?”
“名分?”陆行知停下脚步,看了一眼老友,“若是只要个进京的名分,其实也不难。让那丫头委屈一下,做个顾小子的书童,或者是随行侍女,先把人带进京城,入了白鹿洞再说。只要人在里面,凭她的才华,迟早能出头。”
“不行!”
“这成何体统!再说了……”
老头子叹了口气,背着手,看着远处的云海。
“顾长安那小子虽然妖孽,但毕竟出身商贾,根基太浅。若是若曦那丫头以侍女的身份进去……
一旦被人看轻,日后想要在朝堂上那些老狐狸面前站直了说话,想要拿回属于她的东西,那就是难如登天。这第一步,必须走得正,走得稳,走得让人……无话可说。”
陆行知看着老友那倔强的侧脸,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啊,就是执念太深。所谓的名正言顺,有时候不过是画地为牢。路是人走出来的,又何必拘泥于那一时的身份?”
“执念?”
周怀安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
“陆行知,你还好意思说我?你这一身大宗师的修为,满腹的经纶,这三十年来,为何一步都不肯踏出这青麓山?为何宁愿在这里扫一辈子的落叶,也不愿入朝为官,去扫一扫这天下的尘埃?”
陆行知闻言,握着扫帚的手微微一顿。
他抬起头,看着头顶那一方被树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深深的疲惫与苍凉。
良久,他才淡淡地笑了笑,继续低下头,扫着脚下的落叶。
“这世道太脏了,老夫扫不干净。”
“既然扫不干净天下,那便只好……扫扫自己门前的这一亩三分地,求个独善其身罢了。”
周怀安看着他那萧索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是化为一声长叹。
也是。
若非看透了这世道的黑白混淆,若非对那庙堂之上的蝇营狗苟彻底失望,像陆行知这样的人物,又怎会甘心做一个扫地的老头?
两人没再说话,一路沉默着,不知不觉间,便已走到了那片熟悉的竹林之外。
还没进门,便看到一道俏生生的身影,正抱着一摞比她头还高的书卷,从藏书阁的方向,艰难地往小院里挪。
“那是……那个沈家丫头?”
周怀安眯起眼,有些不敢认。
平日里,这沈萧渔总是穿着一身利落的劲装,头发高高束起,抱着把剑,活脱脱一个随时准备砍人的女侠。
可今日……
只见少女换上了一身淡粉色的襦裙,裙摆层层叠叠,绣着精致的海棠花。那头乌黑的长发也放了下来,松松地挽了个堕马髻,发间还插着一支在此刻显得有些多余的步摇。
少女走得很慢,也很别扭。平日里大步流星的步子,被这长裙束缚着,不得不变成了小碎步。怀里的书又重,压得她有些直不起腰,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被强行套进了花裙子里的野猫,既滑稽,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娇憨与惊艳。
“哟,今儿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周怀安乐了,快步走上前,打趣道,“这不是咱们威风凛凛的沈女侠吗?怎么,今儿这是要改行去唱戏,还是准备去相亲啊?”
“要你管!”
沈萧渔正走得心烦意乱,听到这调侃,下意识地就想去摸腰间的剑。
可手一伸,却摸了个空——为了配这身裙子,她特意没带剑。
这一摸空,身子便失了平衡,怀里的书哗啦啦掉了一地。
“哎呀!”
少女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那粉色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荡漾开来,在正午的阳光下,竟有一种让人移不开眼的美。
那是属于少女特有的、未经雕琢的鲜活与明媚。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陆行知在后面看着,忍不住轻声赞了一句,“这丫头,换了身行头,倒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了。”
沈萧渔听到这话,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也顾不上捡书,双手叉腰(虽然这个动作配裙子有点怪),对着两个老头哼了一声。
“本姑娘这是……这是体察民情!对!体察民情!”
她眼神飘忽,强行解释道。
“我刚才去藏书阁的路上,那些个女学子看我都看直了眼!一个个窃窃私语的,肯定是被本姑娘的美貌给震住了!”
少女顿了顿,又有些纳闷地嘟囔了一句。
“就是奇怪了……怎么这一路上,都没几个男的看我?平日里我穿男装都有人偷瞄,今天换了裙子,他们反倒一个个躲着走?难道是因为……本姑娘这身衣服太贵气,把他们给吓住了?觉得我是那个什么郡主身份,不敢高攀?”
周怀安和陆行知对视一眼,差点没笑出声来。
他们哪里知道,刚才这一路,沈萧渔虽然穿着裙子,可那走路带风的架势,那抱书如抱石锁的姿态,再加上那张谁敢看我我就挖谁眼珠子的表情……
别说男学子了,就是路边的狗见了,怕是都得绕道走。
“是是是,咱们沈女侠天生丽质,贵气逼人!”
周怀安忍着笑,帮她捡起地上的书,“那些凡夫俗子,哪里懂得欣赏这种……咳咳……这种别具一格的美?”
沈萧渔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总觉得这老头话里有话。
但她还是傲娇地扬起下巴,从周怀安手里抢过书,整理了一下裙摆,努力摆出一副淑女的模样。
“哼,算你有眼光!”
“不过说好了啊!我这就是……就是随便穿穿!试试新风格!绝对不是为了给谁看!尤其是那个姓顾的!你们待会儿进去了,可别乱说话!”
少女一边说着,一边抱着书,踩着那双不太合脚的绣鞋,跌跌撞撞却又强装镇定地走进了院子。
看着她那仿佛随时会把自己绊倒的背影,周怀安摇了摇头,眼角的笑纹都深了几分。
“年轻……真好啊。”
“是啊。”陆行知看着那扇被少女用背顶开的院门,轻声道,“虽有风雨,却也有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