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山炉中的香,已经烧到了第二根的尽头。
策论台上,萧溶月负手而立,紫衣在风中猎猎作响,宛如一位不可一世的女王,正俯视着大唐士林。
经世台上,拓跋野脚踩算筹箱,满脸横肉地狞笑,那股子从北地带出来的血腥气,压得裴玄等人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死局。
这不仅仅是辩才的缺失,更是两种文明底色的碰撞——在生存这个绝对的命题面前,大唐的生活显得如此脆弱。
角落的柳荫下。
周芷看着那即将燃尽的香,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李若曦则是小手紧紧攥着顾长安的衣袖。
“先生……怎么办……真的没人了吗?”
顾长安没有回答。
他只是仰起头,将那坛花雕中最后一口酒液,倾入喉中。
“咕噜。”
酒液入喉,带着一丝丝甜,随后化作一团温热的火,在胸腹间炸开,顺着经脉一路烧到了指尖,烧到了天灵盖。
世界在他的眼中,忽然变得有些晃动,却又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眯着眼,看着台上那个不可一世的萧溶月,又看了看那个嚣张跋扈的拓跋野,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吵死了……”
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含糊,带着浓浓的酒意。
“一个个的,把活着这点破事说得跟天塌了一样……没劲,真没劲。”
就在这时。
高台之上,主事夫子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宣判死刑的丧钟。
“第二炷香,尽!”
“点,第三炷香!”
最后的机会了。
全场一片死寂,所有的青麓学子都低下了头,不敢去看台上那两道嘲讽的目光。
突然!
一阵桌椅摩擦的声响,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人猛地抬头。
只见策论台下的席位中,那一袭白衣胜雪的谢云初,缓缓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另一侧经世台下,那个一直眉头紧锁的苏温,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拍案而起!
“动了!动了!”
“谢师兄和苏师兄站起来了!”
“他们要上场了吗?我就知道!他们肯定还有后手!”
人群瞬间沸腾了!那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的狂喜!
这两位书院的最强天骄,要在最后关头力挽狂澜,正如戏文里写的那样,虽千万人吾往矣!
甚至连台上的萧溶月和拓跋野,都神色一凛,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然而。
下一刻,所有人的欢呼声,都卡在了喉咙里。
谢云初没有上台。
苏温也没有上台。
这两位平日里虽也是朋友,却暗自较劲,谁也不服谁的天之骄子,此刻竟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做出了一个完全相同的动作。
他们转过身,背对着高台,背对着那不可一世的对手。
然后,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穿过那些惊愕、茫然的面孔,精准无比地……投向了广场最边缘,那个漆黑、偏僻的柳荫角落。
那是……求助的目光。
那是……等待的目光。
那是……将所有的希望,都压在那一人身上的目光。
全场愕然。
顺着他们的视线,数千道目光如同潮水般调转方向,最终汇聚在那片阴影之中。
那里,有什么?
风,停了。
数千人的目光,像是数千盏探照灯,将那片柳荫照得“无所遁形”。
树下的少女正一脸惊恐地看着四周。
而那个唯一的男子,此刻正摇摇晃晃地,扶着树干,慢慢地……站了起来。
“啪嗒。”
手中的空酒坛滑落,摔在草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顾长安打了个酒嗝。
他觉得今天的月亮有点晃,地也有点晃,连带着远处那些大人物们的脸,都变得有些模糊可笑。
但他心里却很亮堂。
那种被压抑了许久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骄傲与狂放,借着这七分醉意,终于冲破了那个慵懒的躯壳。
“先生……”李若曦看着他那副摇摇欲坠的模样,担忧地想要伸手去扶。
顾长安却轻轻推开了她的手。
“坐着。”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了平日的温和,反而多了一股从未见过的邪气与肆意。
“看戏看了这么久,腿都麻了。”
“既然这帮唱戏的唱不动了……”
顾长安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襟,一步,踏出了柳荫。
这一步,踉踉跄跄,却又异常坚定。
那一袭月白色的长衫,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
人群下意识地分开了一条路。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这个满身酒气的少年,看着他像个醉汉一样,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潇洒,一步一步,走向那两座高台的中间。
“这人是谁?”
“怎么喝成这样?”
“难道谢师兄和苏师兄等的……就是个醉鬼?”
窃窃私语声刚起,便被顾长安的一个动作打断了。
他走到了广场中央,正好站在了策论与经世两座高台的夹角处。
他停下脚步,并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先抬起头,看了看左边的萧溶月,又看了看右边的拓跋野。
然后,他伸出小指,掏了掏耳朵,一脸的不耐烦。
“吵死了。”
少年的声音不大,带着几分醉意后的沙哑,却在这一片死寂中,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什么生存,什么亡国,什么易子而食……”
“你们北周人,是不是除了比惨,就不会点别的了?”
轰!
这句话,简直就像是一颗火星掉进了油锅里!
“放肆!”拓跋野勃然大怒,居高临下地指着顾长安,“哪里来的醉鬼!满口胡言!这里是问道大会,不是你撒酒疯的地方!”
萧溶月也是秀眉微蹙,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她看着这个有些面熟的少年,想起了那日在石阶上的匆匆一面。
手下人说,这个少年只是个无学无术纨绔子弟,书院学子的身份还是买进来的。
“这位公子,”她冷冷开口,“若无高论,还请退下。莫要辱了青麓书院的斯文。”
“斯文?”
顾长安嗤笑一声,忽然抬起手,指着满天星斗,又指了指脚下的大地,最后,手指落在了那两炷即将燃尽的香上。
“你们所谓的道,太小了。”
顾长安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两步,目光不再浑浊,而是爆发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光芒。
“你们在争一城一池的得失,在争一朝一代的兴亡。”
“可在我眼里……”
又打了个酒嗝,顾长安狂放至极道。
“这些,都是狗屁。”
“你!”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被轰下去的时候,顾长安猛地一挥衣袖,那股慵懒之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睥睨与孤傲!
他没有上任何一座台。
他就站在两台之间,站在那最低处的泥土之上,仰头看着那些高高在上的所谓天骄。
“不是要问人与天吗?不是要问存续之道吗?”
“不是要问礼法与生存吗?”
顾长安伸出双手,仿佛要拥抱这漫漫长夜。
“来。”
“既然你们都答不上来。”
“那今天,我就借着这壶酒,好好给你们讲讲……”
“什么叫……真正的……人定胜天!”
那一刻,风停了。
所有人都产生了一种错觉。
仿佛那个站在广场中央、满身酒气的少年,不是一个醉鬼。
而是一位……醉卧云端,偶尔睁眼看人间的……谪仙。
高台之上,公羊述猛地睁大了双眼,手中的茶杯啪的一声落在桌上!
周怀安则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靠回椅背,脸上露出了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
“臭小子……”
“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