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麓书院,明德堂。
这座可容纳百人的大讲堂,是书院内为数不多对所有学子都开放的公共课室。
当李若曦和沈萧渔走进讲堂时,原本有些嘈杂的议论声,瞬间便安静了下来。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汇聚而来。
“坐哪儿?”
沈萧渔抱着剑,环顾四周。
“后面吧。”
李若曦被这么多人注视着,有些不自在,拉了拉沈萧渔的衣袖,只想找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那不行!”沈萧渔柳眉一挑,“听课当然要坐前面,不然怎么跟那老头搭上话?”
她不由分说,拉着李若曦,径直走到了讲堂最前排,两个空着的位置上,大咧咧地坐了下来。
“嘿,那不是新来的榜首带的家眷吗?怎么跑来听林夫子的课了?”
“嘘……小声点,听说那位来头不小,连陆先生都惊动了。”
后排的议论声虽小,却还是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李若曦挺直了腰背,努力忽视那些目光,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讲台之上。
不多时,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抱着一摞厚厚的书卷,缓缓走了进来。正是教《大唐律疏》的林夫子。
他一进门,便看到了坐在第一排的沈萧渔和李若曦,那双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他将书卷放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堂内瞬间鸦雀无声。
“今日开课前,老夫先考校一下各位。”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下的每一张脸,最后,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李若曦的身上。
“第一排,那个穿蓝裙子的女娃娃。”
“你来回答。”
“一部《大唐律疏》,洋洋洒洒十二卷,五百零二条。你以为,其根本大法,究竟为何?”
唰——!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了李若曦的身上。
沈萧渔也是一愣,她没想到这老头一上来就搞突然袭击,下意识地便想替李若曦出头。
李若曦却在桌下,轻轻按住了她的手,示意她安心。
少女缓缓站起身,心中飞快地回想着这几日顾长安教她的、以及自己在书中看到的道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回夫子,学生以为《大唐律疏》的根本,在于……在于一个衡字。”
“哦?”林夫子抚了抚须,示意她继续。
“是……是平衡。”
李若曦努力地组织着措辞,将顾长安教她的人性论生硬地套了进来,“是平衡君王与臣子,官府与百姓之间的……权责。
君王有社稷之责,便需让渡天子之私欲;百姓有纳税之务,便应得安居之权……律法,便是维持这份平衡的……秤杆。”
这番回答,有些磕磕绊绊,理论的痕迹也很重,像是刚刚背熟了书本,还未来得及完全消化。
但这个衡字,却依旧让林夫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堂下的学子们,也是一阵小声的议论。
“衡?倒是有些新意,不过……也太想当然了。君王之欲,岂是律法能衡量的?”
“就是,听起来头头是道,实则空泛无物,小女儿家的见解罢了。”
谢云初坐在不远处,闻言也只是淡淡一笑,并未放在心上。
林夫子没有评价,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她坐下,便开始了今天的授课。
一堂课下来,李若曦听得极为认真,手中的笔几乎没有停过,密密麻麻地记了整整三页纸。
下课后,沈萧渔本想立刻冲上讲台,去堵那林夫子问话,却被李若曦拉住了。
“沈姐姐,我们先回去吧。”
“啊?就这么走了?我还没问那老头呢!”
“不急,”李若曦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讲台前早已被其他学子围得水泄不通的林夫子。
“先生说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回到小院时,顾长安正靠在院中的躺椅上,手里拿着一根鱼竿,对着面前那口小小的古井,闭目养神。
“先生这是在……钓鱼?”李若曦有些不解地问道。
“修身养性。”顾长安眼皮都没抬。
一旁的沈萧渔翻了个白眼:“我看是闲得发慌。”
她把在课堂上的憋闷一股脑地倒了出来,抱怨着那林夫子是如何的古板,那些学子是如何的无趣。
李若曦却没有参与,只是安静地将自己的课堂笔记。
和遇到的几个想不明白的问题,一一摆在了石桌上,然后便乖巧地坐在一旁,等着顾长安批阅。
顾长安拿起她的笔记,一目十行地扫过。
“这里的理解,错了。”
少年拿起朱笔,在一个地方画了个圈,“律法不是要你去平衡君王与臣子的欲望,那是妄想。
律法的本质,是划定一条底线。是告诉所有人,越过这条线,会付出什么代价。它平衡的不是欲望,是利益与风险。”
“还有这里,”他又指向另一处,“你只看到了律法惩戒的一面,却没有看到它引导的一面。
一部好的律法,不仅要让人不敢作恶,更要让人为善有利可图。赏,永远比罚更重要。”
他三言两语,便将李若曦那些生硬的理论,剖析得淋漓尽致,直指核心。
李若曦听得是茅塞顿开,连连点头,又飞快地在旁边做着新的注释。
一整个下午,就在这一问一答的复盘中度过。
接下来的几天,便形成了一种奇特的规律。
白天,李若曦与沈萧渔同去明德堂上课。
李若曦专心致志地听讲,记录下所有她认为有用的知识和遇到的疑问。
而沈萧渔则百无聊赖地坐在旁边,一会儿撑着脑袋打瞌睡,一会儿又偷偷打量着那个讲课的林夫子,试图从他身上找出几分江湖豪侠的影子。
只要没课,李若曦便会一头扎进藏书阁七层。
但她不再像之前那样漫无目的地翻阅,而是带着白天课堂上遇到的问题,去寻找答案。
每到傍晚,她便会将自己一整天的所学所得,整理成册,回到听雨轩,与顾长安进行复盘。
而顾长安的教导方式也极为特别。
他从不直接给出答案,而是通过一个个刁钻古怪的问题,引导着李若曦自己去思考,去推翻,去重建。
有时候,为了一个观点,两人会在石桌旁,从黄昏一直争论到深夜。
李若曦的厨艺,也在这个过程中,与她的学问一同飞速长进。
从一开始需要顾长安在旁边提点,到后来已经能独立地做出几道像模像样的菜肴。
甚至还学会了煲汤,只为让那个总是熬夜陪她复盘的先生,能多几分精神。
竹林小院的日子,就在这理论与实践,书卷与炊烟的交织中,过得平静而又充实。
短短五日,李若曦整个人都像是脱胎换骨。
她依旧是那个在先生面前会脸红、会害羞的软萌少女。
可当她再次坐在明德堂的课堂上,那双清澈的眼眸中,已经少了几分茫然,多了几分洞察世事的沉静与锋芒。
这一日,林夫子的课讲到了《大唐律疏》中关于土地兼并的条款。
课后提问时,一名经世宫的学子站起身,高声问道。
“夫子,律法明文禁止豪强兼并,然如今江南之地,世家大族坐拥万顷良田,百姓却无立锥之地,此为何故?学生以为,乃地方官员执法不严所致,当严查!”
这番话义正言辞,引来堂内一片附和。
林夫子却只是不置可否地抚了抚须,目光再次落在了那个安静坐在第一排的李若曦身上。
“你,来说说你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