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竹林小院,空气中弥漫着煮粥的暖香和草木的湿气。
李若曦安静地守在小厨房的灶台前,看着锅里翻滚的米粒,心思却有些飘忽。昨夜先生那番话至今未平。
能让她收起所有爪牙,觉得安心温暖的港湾……
少女的脸颊不自觉地微微发烫。她以前总觉得,安心是源于魏爷爷的守护,温暖是来自顾家伯母的关怀。可现在她才明白,真正的港湾,或许并不是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而是只要那个人在,哪怕身处风雨之中,心也是定的。
她偷偷看了一眼院中石桌的方向。那个平日里总要睡到日上三竿的人,今日竟起了个大早。少年穿着一身素净的青衫,正借着晨光,专注地翻阅着一叠厚厚的纸张,眉心微蹙,连她端着粥走近都没有察觉。
“先生,先用早饭吧。”李若曦将粥碗轻轻放下,又体贴地为他续上一杯温热的蜂蜜水,声音比往日更添了几分温柔。
顾长安这才从卷宗中抬起头,看到是她那蹙着的眉头才舒展开来。他没有立刻动筷,只是用指节,不轻不重地叩击着那叠资料。
“你看,”顾长安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考校的意味,“这份陈平整理出的东阳县户籍与田亩资料,问题出在哪儿?”
李若曦一愣。这几日她也帮着陈平核对过数据,只觉得里面条理清晰,数据详实,已是难得。
“陈学长……做得不好吗?”她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他做得很好。”顾长安摇了摇头,“没什么纰漏。”
他抽出一张纸,上面用朱笔画着一张简易的表格。
“可按照陈平的统计,东阳县在册的自耕农有六千三百户,佃户四千一百户。而张万金名下的田产,只占了全县的不到两成。这个数字,与我们那日在集市上听到的张扒皮之名,可对不上。”
李若曦冰雪聪明,瞬间便明白了关键所在。
“先生是说……这份官面上的数据,是假的?”
“不,数据是真的。”顾长安的指尖,在佃户二字上点了点,“但拥有这片土地的人,未必姓张。”
他看着李若曦,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还记得我们之前讨论过的吗?人性趋利避害。对那些小地主而言,直接把地卖给张万金,自己颗粒无收是害。但若只是将地契寄在他名下,每年分他三成好处,自己则能背靠大树,逃避官府的税收和盘查,这便是利。”
“所以张万金真正的可怕之处,不在于他拥有多少土地,而在于他用利益将东阳县大半的地主,都绑在了他的船上。。”
李若曦听得心中一凛,她原以为敌人只是一个恶霸,却没想到,背后竟是如此盘根错节的利益共同体。
“那……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很简单。”顾长安将那叠资料推到一旁,终于端起了那碗还温热的粥。
“既然纸上的东西会骗人,那我们就去看不会骗人的东西。”
他喝了一口粥,才慢悠悠地说道:“去查卷宗。去东阳县衙的卷宗库,看一看二十年来,东阳县所有的地契转让,户籍变更的原始记录。数字可以做假,但那一笔一划的墨迹,总会留下痕迹。”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吃得满嘴流油的沈萧渔。
沈萧渔立刻嚷嚷道:“查卷宗?听起来好无聊啊!还不如去打一架!”
“打架?”顾长安挑了挑眉,“东阳县衙里,应该有不少这种蛀虫。你若是无聊,倒是可以去以武会友一番。”
沈萧渔眼睛亮了,拍着胸脯道:“好!就这么说定了!我去替你以武会友!”
顾长安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再理她,只是对着李若曦温声道:“吃完饭,叫上陈平,我们去一趟东阳县。”
……
东阳县衙门后院,卷宗库。
与想象中的森严不同,这里只是一座破旧的两层小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纸张发霉和陈年灰尘混合的怪味。
一个年过五旬、山羊胡的老书吏,正趴在桌案上打着瞌睡,听到脚步声,才懒洋洋地抬起眼皮。
“何事?”
陈平抱着一摞算筹,上前一步,恭敬地行了一礼:“夫子,我等是青麓书院的学子,为做课业,想查阅本县近二十年的田契卷宗。”
“青麓书院?”老书吏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瞥了一眼他们身上的学子服,又重新趴了下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查不了。库房潮湿,前几日刚修缮过,卷宗都封存着呢,没县尊大老爷的手令,谁也看不了。回去吧。”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就是官场上最常见的托词。
“夫子……”陈平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老书吏猛地一拍桌子打断。
“说了查不了就是查不了!哪儿来那么多废话!”老书吏将口水喷了陈平一脸,“以为自己是书院的学子就了不起了?告诉你们,这儿是衙门!滚出去!”
陈平被训得满脸通红,不知所措。
沈萧渔柳眉一竖,抱着剑就要上前。
李若曦却上前一步,将她拦下,对着那老书吏,不卑不亢地说道:“夫子息怒。我们并非有意叨扰,只是课业紧急。还请夫子行个方便,我等愿出些许茶水钱,聊表心意。”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小锭银子,悄悄递了过去。
那老书吏看到银子,眼神亮了一下,但掂量了一下分量后,又嗤笑一声,将银子丢了回来。
“当我是叫花子呢?没一百两,想都别想!”
一百两!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
就在沈萧渔即将拔剑的瞬间,顾长安却按住了她的肩膀,只是将目光,投向了库房最角落的一个位置。
那里,与这间屋子的昏暗破败格格不入。
一张干净的黄花梨木桌,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一个小巧的红泥火炉上,正咕噜咕噜地煮着水。
一个穿着与周围环境同样破旧、却洗得干干净净的青衫青年,正靠在椅背上,手里捧着一本不知是什么的闲书,对眼前的争执充耳不闻,神情悠然,仿佛身处世外桃源。
似乎是察觉到了顾长安的目光,那青年连眼皮都未抬,只是端起茶杯,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王书吏,今年的新茶雀舌到了,再不来尝尝,可就凉了。”
他的声音清朗温润,与这屋里的霉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原本还嚣张跋扈的老书吏闻言,竟是脸色一变,对着角落哈了哈腰,随即又恶狠狠地瞪了顾长安等人一眼,压低了声音。
“算你们倒霉!萧先生今日在此品茶,最不喜人吵闹!赶紧滚!”
他话音未落,那个被称为萧先生的青年,却又像是自言自语般,慢悠悠地念了一句诗。
“《前唐旧事》里说,景平二年,户部曾下过一道文书,言凡书院学子,为格物考据,持院牒者,各地官府卷宗,皆可查阅。”
他翻过一页书,又呷了口茶,淡淡道。
“也不知是真是假。”
说完,便再无下文。
那老书吏的脸色,却在这一瞬间变得有些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