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广巡抚姚宗文退下后,承运殿内还剩下朱燮元一人。
他站在那里,看着殿内的尸体,看着刚才皇上掀开的那具秦王遗体,心中惴惴不安。
皇上刚才的雷霆之怒,实在是太可怕了。
他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
却听崇祯语气一缓:
朱爱卿,我们换一个地方说话。
朱燮元如释重负,连忙应道:
臣……遵旨。
崇祯带着朱燮元,离开了阴森恐怖的承运殿,来到旁边一个偏殿的暖阁之中。
这里简直是两个世界——
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屋内温暖如春;
墙上挂着字画,案上摆着盆景,气氛温馨雅致;
香炉中燃着淡淡的檀香,茶炉上热水咕嘟咕嘟地响着。
王承恩已经提前准备好了茶水点心,恭敬地候在一旁。
崇祯仿佛换了一副面孔,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给朱爱卿赐座。
王承恩上前,搬来一把椅子。
朱燮元大惊,连忙推辞:
陛下,臣不敢……君臣有别,臣站着就好……
崇祯摆摆手:
湖广之事,与爱卿无关。爱卿也是刚刚担任五省总督,湖广的那些弊病,都是多年旧疾,不怪你。
朱燮元这才稍稍心安,恭敬地在椅子上坐定。
王承恩奉上热茶,朱燮元双手接过,感受着茶盏传来的温暖,心中那股寒意,才渐渐消散。
崇祯看着朱燮元,这位老臣是大明的西南柱石,要不是他平定奢安之乱,大明朝可能都撑不到1644年。
崇祯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缓缓道:
召唤爱卿前来,主要是商议奢安之乱。
他放下茶盏,目光望向朱燮元:
奢安之乱已持续多年,至今未平。爱卿有何对策?
朱燮元精神一振。
对于这个问题,他自然早有准备!
自从接任五省总督以来,他日夜思索,如何平定这场叛乱。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恭敬地说:
回陛下,臣以为,奢安之乱的根源,在于奢崇明、安邦彦二人,割据一方,自称王号,拥兵自重。他们占据川黔交界的险要之地,易守难攻。
明军目前面对的最大困难,不是敌军太强,而是……
他顿了顿:
军饷军粮筹措困难。
崇祯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朱燮元接着说:
西南地区山高路险,粮草运输极为不便。从湖广、四川调运粮食,路途遥远,损耗巨大。往往运十石粮,到前线只剩三四石。
因此,臣的对策是——让军士屯田。
他目光坚定:
先稳固防守,不急于进攻。让军士在控制区内屯田开荒,自给自足。等屯田有了收获,军粮有了保障,再整军备战,一举出击,决胜千里!
说完,他恭敬地看着崇祯,等待皇上的评判。
崇祯在最早穿越前,就详细研究过朱燮元的战略。
历史上,朱燮元正是从崇祯元年开始屯田,到了崇祯二年积蓄够力量后出击,最终决定性地击败了叛军,平定了奢安之乱。
这一世,崇祯启用朱燮元更早了一些,希望可以更早平定这场动乱。
他赞许地点点头:
爱卿果然是国之柱石!朕将西南半壁托付给你,真的是没有错。
朱燮元连忙起身拱手:
臣惶恐!臣必不负陛下重托!
崇祯示意他坐下:
爱卿的策略,朕完全同意。平定奢安之乱,确实应以屯田为根本。
他话锋一转:
不过,朕也有另一意见。
朱燮元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崇祯缓缓道:
朕要调陕西军民入川,帮助平定战乱。
他问道:
朕之前下旨,调了一些陕西军民入川。进展怎样了?
朱燮元答道:
回陛下,目前已有几万陕西军士、军户入川。臣已经安排他们在各地屯田。
他赞叹道:
这些陕西军民,吃苦耐劳,能征善战,确实是好士兵、好助力!
崇祯满意地说:
很好。朕后续还会调更多军民入川。爱卿当务之急,就是尽快安排他们,赶在春耕时节开始耕种。
朱燮元小心翼翼地问:
不知陛下会调多少人入川?
崇祯淡淡地说:
二十万。而且很多精悍边军。
什么?!
朱燮元大惊失色,手中的茶盏差点掉在地上:
竟……竟然这么多人?!
二十万!
那可是二十万人啊!
崇祯点头:
不错。陕西土地贫瘠,又屡生旱灾,这些人留在陕西也是受苦。到了四川,既能屯田,又能帮助平定战乱。
他目光灼灼:
陕军善战,尤其是边军,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兵。有他们相助,定可大大帮助爱卿平定叛乱!
朱燮元沉吟片刻,脸上露出犹豫之色:
陛下,臣并非不愿接收这些军民。只是……
他小心翼翼地说:
这二十万人入川,路费是一笔巨款;路上的军粮,也不是小数目;到了四川后,还要安置他们,分配土地;屯田前没有产出,还要供应粮草……
他苦笑道:
臣怕……筹措不出这么多粮草啊。
崇祯早就料到这个问题,从容地说:
从陕西出发,路途上的粮草,朕会想办法筹措。
他顿了顿:
到了四川后,安置的粮草,还需要爱卿多加费心。朕也会想办法,让蜀王多出些粮草。
蜀王?
朱燮元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
蜀王……他会出这个粮吗?
崇祯微微一笑:
朕自有办法。
他继续算账:
二十万人,按半年的用量,约需要四十万石粮食。多方筹措——朕出一部分,蜀王出一部分,爱卿从地方上再筹措一部分——度过这个坎,等屯田的粮食有了收成,就好办了。
朱燮元听得心中一动。
皇上说得轻松,但这四十万石粮食,谈何容易?
不过……皇上既然这么说了,必定有把握。
他恭敬地说:
臣遵旨!臣定会全力安置这二十万军民!
崇祯微微颔首,又开口说道:
等屯田安置妥当,爱卿便可整军备战,一举击败奢安叛军。但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郑重起来,目光如炬地看着朱燮元:
朕有一事,爱卿务必铭记于心。
朱燮元心中一凛,连忙正色道:
陛下请明示,臣洗耳恭听。
崇祯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放下后一字一句地说:
爱卿日后用兵,还是要尽量倚重陕军、川军。至于土司兵……他顿了顿,只可为辅,万不能作为根本依靠。
朱燮元微微一愣,眉头不觉皱起。
崇祯见他神色有异,便继续说道:
击败安邦彦的叛军之后,对水西土司,朕以为还是要以招抚为上策。
朱燮元这下更加疑惑了,忍不住问道:
陛下何出此言?水西土司安邦彦,可是这次西南叛乱的主谋之一啊!此人煽动永宁土司奢崇明举兵,祸乱两省,生灵涂炭。若不严惩,如何服众?如何震慑宵小?
崇祯放下茶盏,神色平静,语气却透着深沉的洞察力:
爱卿所言固然有理。但你可曾想过,安家水西土司一旦战败覆灭,其他参与平叛的土司势力,必然会凭借军功,实力大增,地盘扩张。到那时……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
他们手握重兵,占据险要,渐生异心,反而更难制约。朝廷不能让任何一家土司独大,否则今日剿灭了安家,明日又会冒出个张家、李家来。
朱燮元听到这里,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位年轻的皇帝,看问题竟然如此深远!
崇祯见他若有所思,便继续问道:
爱卿可知,除了水西土司,西南还有哪些土司实力强盛?
朱燮元沉吟片刻,答道:
回陛下,除水西安氏外,云南有沙定洲,势力颇大;还有普名声等土司,各占一方,也都非善类……
崇祯点点头,心中暗道:这些云南土司,历史上不久之后就会掀起所谓的沙普之乱,让大明西南连年不得安宁,最终严重削弱了云贵的防务,为日后清军入滇埋下祸根。
他沉声说道:
正是如此。所以,若能成功招抚水西土司,爱卿便要着手调动这些土司之间的矛盾,使其相互牵制。
朱燮元连忙问道:
不知陛下有何妙策?
崇祯略一沉吟,缓缓说来:
其一,可适时迁移他们的治所,让原本不相邻的土司彼此接壤,使其为争夺边界、水源、盐井等利益而生嫌隙。
其二,要深入了解他们之间的世仇恩怨。这些土司家族往往数代结怨,血海深仇。朝廷可暗中推波助澜,使他们矛盾激化,甚至兵戎相见。到那时,朝廷便可以之名,削弱双方实力。
其三,爱卿要大力扩展军屯,稳固控制区域,修筑城堡驿站,逐步蚕食土司领地。等到朝廷实力足够强大,这些土司便如网中之鱼,再也翻不起风浪。
崇祯说到这里,语气愈发坚定:
唯有如此,大明的西南疆域才能真正稳定下来,不再受土司叛乱之苦。
朱燮元听得背脊发凉,额头竟渗出细密的汗珠。
陛下这是要……以夷制夷!
让土司之间相互争斗,朝廷坐收渔翁之利!
既不动声色地削弱土司势力,又能逐步收回地方控制权。
好狠的手段!
好深的谋略!
这位年少的天子,心机手段竟深沉至此!
朱燮元深吸一口气,恭敬地拱手道:
陛下圣明!臣明白了。臣定当谨遵陛下旨意,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不使西南再起祸端。
崇祯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随即话风一转,语气变得温和起来:
朱爱卿,蜀道艰险,向来有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之说。此次召你来西安,路途想必颇为艰辛吧?
朱燮元连忙回道:
承蒙陛下关怀,臣惶恐。臣接到圣旨时,正在重庆与秦良玉将军商议西南军情。得旨后不敢耽搁,即刻动身,沿荔枝道北上,经汉中,再走子午道,直抵西安。虽然山路崎岖,但臣日夜兼程,总算没有耽误陛下召见。
崇祯微微颔首,若有所思道:
荔枝道……那便是当年唐玄宗为杨贵妃运送荔枝的道路吧?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说的就是这条路。
朱燮元答道:
正是。此道虽险,但沿途驿站尚算完备,比起其他蜀道,已算便利。
崇祯沉吟片刻,说道:
等首批陕军入川后,朕打算让他们先归秦良玉将军节制指挥,在西南牛刀小试,看看这些陕军的实力如何,能否扬威西南,震慑叛军。
他心中暗想:在大明战力鄙视链上,西南土司部队的战斗力实在不敢恭维。历史上明末的大西军残部进入四川后,轻松击败了那些叛乱的土司武装,更别说训练有素的陕西三边精锐了。用陕军对付这些土司叛军,应该是手到擒来。
朱燮元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欣喜,连忙答道:
陛下深谋远虑!臣之前也曾担任陕西按察使,深知陕军向来骁勇善战。尤其是三边军镇的精锐,与蒙古交战多年。若调往西南,定可扬我大明军威,震慑叛军!
崇祯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又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说:
蜀道艰难,你走的是荔枝道。朕记得蜀王朱奉铨那边,应该是走金牛道北上。也不知他现在走到哪里了,还有多久能到西安……
朱燮元见皇帝陷入沉思,便恭敬地垂手而立,不敢打扰。
这场君臣密谈,已经持续了近一个时辰。但无论是年轻的皇帝,还是经验丰富的老臣,都感到意犹未尽。
西南的棋局,正在这位少年天子的运筹帷幄中,一步步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