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十月八日。
山西大同镇辖区西北部,有一座千年雄关——杀虎口。
这座关隘自古以来便是草原与中原的天然分界,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战国时,赵国名将李牧曾驻扎于此,赵武灵王更在此设城,起了个霸气十足的名字——善无城,意为此城之外,再无善土。
汉时,霍去病、李广曾从这里挥师北上,征讨匈奴;隋唐年间,此地称白狼关,唐军由此出发灭掉了不可一世的突厥;安史之乱时,郭子仪率军从这里杀入山西,与叛军血战沙场。
到了明朝,这里改名杀胡口,从这个杀气腾腾的名字就能看出,蒙古人与大明边军在此经历了多少年的厮杀与血战。
而到了清朝,此地改名杀虎口,成为山西人走西口所说的那个。无数贫苦的山西人,从这里出发去蒙古河套地区讨生活,一曲《走西口》——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唱尽了多少离乡背井的哀怨与乡愁。
此时的杀胡口,刚刚下过一场大雪。
长城内外银装素裹,寒风凛冽。关城的衙门内,火盆烧得正旺,可大同镇总兵渠家桢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他坐立不安地在屋内来回踱步,眉头紧锁。
事情要从几天前说起。
那日清晨,渠家桢和大同巡抚张翼明正在商议边防事务,突然有守门的军士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大人!京城来的天使到了!要您二位火速接旨!
京城来人?张翼明和渠家桢对视一眼,都有些疑惑。
大同地处边陲,天高皇帝远,朝廷派人来颁旨并不多见。更何况,小皇帝刚登基一个多月,这就派人来了?
两人不敢怠慢,赶紧整理衣冠,出门迎接。
然而,当知道颁旨太监是谁时,两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来颁旨的不是普通的传旨太监,而是内廷司礼监秉笔太监——石元雅!
这位可是司礼监中最有权势的大太监之一,平日里在紫禁城内都是呼风唤雨的人物,怎么会跑到大同这个天高皇帝远的边镇来颁旨?
石元雅一身飞鱼服,身披一件华贵的青色狐裘,腰佩宝剑,神色冷峻。他扫了一眼张翼明和渠家桢,冷哼一声:
还不跪下接旨?
张翼明与渠家桢急忙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听着圣旨内容。
圣旨的内容让两人更加疑惑:
除了严令他们整军备战之外,还专门命令他们调集三千火器精兵,携带充足的火器、弹药和辎重,前往杀胡口驻扎,等待下一步命令。
接完旨意,张翼明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公公,陛下这圣旨是何意啊?难道是蒙古人要进攻杀胡口?
石元雅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咱家怎么知道陛下是什么意思?陛下英明神武,天威难测,让你调派军队你就调派军队,难道你要抗旨不成?
不敢不敢!张翼明连连摆手,但还是硬着头皮说,只是……只是大同边军欠饷已久,士气低落。加上火器部队出征,需要准备火药,维修枪械,还要筹备粮草,臣等确有难处啊……
他话里的意思很明白:没钱办不了事。
石元雅闻言,脸色更冷了:银子银子,你们眼里就只有银子!难道没有银子就不能为大明朝效命了么?你们到底是忠于大明,还是忠于银子?
这一顿训斥,说得张翼明面红耳赤,百口莫辩。
正当气氛尴尬之时,石元雅话头一转,声音稍缓:
不过陛下仁德,知道你们边镇困难。咱家这次带了五千两银子,供你们出征使用。以后陛下还会再派发军饷。这回你们满意了么?
五千两银子!
张翼明和渠家桢眼睛一亮。虽然这点银子不算多,但也足够解决燃眉之急了。
满意满意!多谢陛下隆恩!多谢公公!两人赶紧叩首道谢。
石元雅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咱家还有陛下交代的差事要办,你们赶紧整军到杀虎口,等待圣命。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厉:陛下对你们大同镇的武备废弛非常不满。要是这次你们耽误了军情,谁都保不住你们项上人头!
臣等谨遵天使吩咐!张翼明和渠家桢额头冷汗直冒。
渠家桢接了圣旨,不敢有丝毫怠慢。
他连忙召集麾下几支火器部队,点齐人马,整日清点准备军械、火药、铅弹,第二天天不亮便启程赶往杀胡口。
三千火器兵披甲戴胄,扛着鸟铳、三眼铳,赶着骡马拉着装满弹药的辎重车、火炮,踏着积雪,一路向西北进发。
几日后,队伍抵达杀胡口。
巍峨的关城矗立在风雪中,城墙上插着猎猎作响的大旗。渠家桢登上关城,极目远眺,关外是茫茫草原,白雪皑皑,看不到尽头。
然而,让渠家桢意外的是,他打听到石元雅一行人根本没在杀胡口停留,而是早就出关,直奔归化城去了。
归化城?那可是蒙古顺义王的地盘啊!
渠家桢越想越糊涂:陛下的圣旨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真是料事如神,知道蒙古人会来进攻杀胡口?可如果是防守,为何石元雅又去了归化城?
他坐在关城的衙署里,端着茶碗,眉头紧锁,心里七上八下。
正当渠家桢百思不得其解时,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人!大人!一个守城的千总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关城外有大批人马,正朝关城而来!
什么?!渠家桢猛地站起身,茶碗差点摔到地上,是蒙古人?有多少人马?
看旗号……像是蒙古骑兵,但人数不多,约莫几百骑。
渠家桢心中一紧,难道真被陛下料中了?蒙古人打来了?
他急忙披上甲胄,抓起佩刀,带着亲兵冲上关城。城墙上,三千火器兵已经严阵以待,鸟铳、火炮对准了城外,火绳已经点燃,随时准备开火。
渠家桢举起千里镜,向城外望去。
果然,一队蒙古骑士正向关城驰来。但奇怪的是,这些骑兵并未举刀拔剑,看起来并无敌意。而且,在这队蒙古人中间,居然还有一个穿着大明官服的人。
那人骑在马上,高举右手,远远地大喊:
圣旨到!圣旨到!
渠家桢定睛一看,那人竟是石元雅手下的一个小太监!
这……这是怎么回事?渠家桢一头雾水。
不过圣旨来了,他不敢怠慢。见蒙古人确实没有敌意,也没携带兵器,便下令打开城门,让这队骑士进了瓮城。
小太监翻身下马,从怀中掏出圣旨,当场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大同镇总兵渠家桢,即刻调火器精兵三千,前往归化城,协助顺义王守城……
渠家桢听得目瞪口呆。
什么?不是防守蒙古人进攻,而是去归化城?还要帮着顺义王守城?
他接过圣旨仔细一看,确实是盖着玉玺的真旨,一点不假。可是……这到底是唱的哪出戏?
小太监冷哼一声,圣旨都不够?给你,这是兵部的调令。
渠家桢接过来一看,确实是兵部的调令,写得清清楚楚:调三千火器军,至杀胡口,听司礼监石元雅调遣。
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军令,手续齐全。
正当渠家桢满腹疑惑时,跟着小太监进城的一个蒙古王公打扮的人走了过来。
他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急切地说:快走快走,赶紧出发吧!
渠家桢上下打量着这个蒙古人:你是谁?
我是顺义王麾下的兀慎台吉。那蒙古人拍着胸脯说,放心吧,一路上我们会保护你们的!
可是……渠家桢结结巴巴地说,我们还需要准备粮草……
放心放心!兀慎台吉摆摆手,路上我们有人给你们准备粮食!
他一边说,一边指着身后的蒙古骑士:还有,我们准备了骡马车队,可以帮你们运送弹药辎重。这样走得快!
说到这里,他让后边的部下,每人扔下一个沉甸甸的包裹,打开展示给渠家桢:
还有,我们给你们准备了军饷!顺义王让我们带了一万两银子,够了吧?快出发吧!
一万两银子?!
渠家桢一看,确实那些包裹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锭,一万两装了十几个包裹,确实不假。
他愣愣地看着银子,又看看那道圣旨,再看看这些蒙古人热切的眼神,脑子里一团浆糊。
蒙古人给大明边军发军饷?还要护送大明军队去归化城?这……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过,圣旨是真的,兵部调令是真的,银子也是真的,这事看起来应该不假……
渠家桢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好!我这就集合部队!
他立刻召集麾下将领,当场就给三千火器兵每人发了二两饷银。
士兵们一开始听要出杀胡口,到归化城,一个一个吓得腿脚发软。但是拿到饷银,个个喜笑颜开,边镇已经多久没有发饷银了?这可是救命的钱啊,这回有了银子,士气立刻高涨起来。
随即,渠家桢命令火器游击王大力带领三千人马,携带佛郎机、威远炮、鸟铳、三眼铳、火药、铅弹,在蒙古骑士的护送下,出了杀胡口,直奔归化城而去。
目送着火器部队消失在风雪中,渠家桢站在关城上久久不语。
他手里还提着蒙古人给的剩下的银子,心中五味杂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喃喃自语。
身边的副将小心翼翼地问:大人,咱们真的就这么让三千火器军跟着蒙古人走了?万一……
万一什么?渠家桢瞪了他一眼,圣旨明明白白写着,还有兵部调令,你要抗旨不成?
可是……这也太奇怪了……
奇怪又怎样?渠家桢叹了口气,陛下的心思,岂是我们能猜透的?既然圣旨下了,照办就是。
他转身下了城楼:走,回大同,把这事禀报给张巡抚。
渠家桢一路快马,从杀胡口赶回了大同镇,直奔大同巡抚府。
巡抚大人!渠家桢来不及行礼,便将自己在杀胡口所见到的诡异遭遇一股脑儿说了出来——三千精锐的火器军,竟然被一道圣旨调往了归化城,还有蒙古人给发军饷和接应!
巡抚张翼明听完,脸色逐渐凝重,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语气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渠总兵,此事大有蹊跷,但本官这里,有一个更大的消息……张翼明压低声音,凑近他,你可知,本官近日收到宣府八百里加急的密报,当今圣上,已经领兵到了宣府!
什么?!渠家桢如同被雷击中,猛地站了起来,失声惊呼,皇帝陛下?!他…他竟悄悄出京到了宣府?这几天他一直驻扎在杀胡口,没有收到这个消息。
张翼明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挂在墙壁上的舆图上:再结合这道调兵去杀胡口的圣旨,以及那支直奔归化城的火器军……陛下此次来宣大,绝不是游玩,他要在边关,大动刀兵啊!
陛下登基才一个多月,便要御驾亲征?渠家桢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脊背发寒。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张翼明的声音更低,也更沉重,渠总兵,你可知道,皇上在宣府点兵之时,当场斩了一个贪腐严重的参将祭旗?
祭旗?!渠家桢如遭重击,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些被他压榨许久的军需空缺,以及自己府库中堆积如山的金银。他低下头,双手紧紧握拳,心中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这皇上是要来边关立威,整肃吏治?
张巡抚,您说,陛下接下来,会不会来我们大同?渠家桢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
宣大一体,张翼明叹息着,语气充满忧虑,宣府都到了,又怎么会不来大同?我怕他一到大同镇,便要如法炮制——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需要说出那个的词,心中便已明白。这上上下下的官员,哪个是干净的?他们二人身居高位,责任更重,只怕是避无可避,首当其冲。
我们还是赶紧召集心腹手下,立刻商议一个应对之法,渠家桢压低了声,绝不能坐以待毙!
是啊,是啊……张翼明唉声叹气,好好的太平日子,竟被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天子,搅得人心惶惶,惶恐不安。
崇祯尚未踏入大同城,这座边关重镇的官员们,便已经被这股从宣府传来的血腥之气,震得如临大敌,夜不能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