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九月十七日。
传教士邓玉函(Johann Schreck)正在他位于北京城宣武门外的住所中,对着窗外的秋景发呆,愁眉不展。
这是一座典型的北京四合院,徐光启特意为他们这些传教士租下的。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很整洁。院中种着几棵枣树,此时正是挂果的季节,红彤彤的枣子挂满枝头。墙角还有一个小花圃,种着几株菊花,开得正艳。
但这些美景,都无法驱散邓玉函心中的愁绪。
九年前,他和汤若望等几位年轻的传教士,怀揣着向遥远东方传播天主教的崇高理想,从葡萄牙的里斯本港出发,踏上了漫长而危险的旅程。
那艘葡萄牙大帆船,载着他们绕过好望角,穿越印度洋,经过马六甲海峡,历经风暴、疾病、海盗的威胁,整整航行了一年,才终于到达澳门。
在澳门休整了一年,学习汉语,了解中国的风俗礼仪。然后又花了一年时间,辗转北上,六年前他终于到达了这个东方帝国的心脏:北京城。
那时候的他,充满了激情和期待。他以为,凭借着先进的西方科学知识——天文、历法、数学、火器——一定能够打动这个古老帝国的统治者,从而获得在中国传教的许可。
但现实是残酷的。
六年过去了,他连大明朝廷高官的面都没见过几次,更别说觐见皇帝了。
传教士凭借着这些年欧洲人环球航行,地理大发现所积累的见识,比如地球是圆的,这些新鲜的知识,让大明朝一些闭门造车的知识分子深感震撼,都成了传教士们的好友。有很多明朝的名士,都加入了天主教,尤其是徐光启这位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一直在帮助他们,但徐光启自己的处境也不好。天启朝的朝政混乱,东林党与阉党斗得你死我活,徐光启三年前曾被迫辞官回乡。
徐光启一走,他们这些传教士就更加孤立无援了。
向东方传教的伟大事业,迟迟无法展开,让这位信仰坚定的耶稣会士也感到郁结不已。夜深人静时,他常常跪在十字架前祈祷,询问上帝:主啊,难道这就是您给我的试炼吗?
传来徐光启辞官的消息时,邓玉函几乎绝望了。他以为这下彻底没希望了,甚至想过要不要回澳门,或者转往其他地方传教。
但没想到,峰回路转。
新皇帝继位后,竟然重新起复徐光启,任命他为工部尚书!这让邓玉函和其他传教士大为振奋,觉得新的机会来了。
此时汤若望在西安传教,北京城只剩下他一个人,正在协助徐光启编制新历法,希望能借此机会献给皇帝,获得觐见的机会。
但他等啊等,机会却迟迟不来。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希望的时候——
“涵璞!涵璞!”
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徐光启!
邓玉函猛地站起身,冲到院子里。只见徐光启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满脸兴奋,大声喊道:
“涵璞,快准备!宫里来天使下旨了,皇上召你进宫面圣!”
邓玉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面圣?觐见皇帝?
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整整十年!
“真的吗?老师!”他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皇上真的要见我?”
“千真万确!”徐光启也很激动,“快去换最好的衣服!这是天赐的良机啊!”
邓玉函立刻冲回房间,手忙脚乱地换上那套精心准备的儒生服装——青色长袍,黑色方巾,腰间系着玉带。这是他特意请最好的裁缝定制的,为的就是这一刻。
他又从箱子里翻出精心准备的礼物:一个三棱镜,可以把阳光分解成七色彩虹;一个八音盒,打开就会响起悠扬的音乐;还有一份新历法的草稿。
这些都是他准备了很久,要献给皇帝的。
高起潜带着几个太监来到院子里,见到邓玉函时,着实吓了一跳。
这......这到底是人是鬼?
只见邓玉函身高足有六尺五寸(约一米九),比一般的中国人高出一大截。最吓人的是他的相貌:高鼻梁,深眼窝,蓝色的眼睛,金黄色的头发,还留着浓密的大胡子。皮肤白得吓人,白得不像活人。
高起潜心想:这要是带进宫去,万一吓着了皇上,我这脑袋还要不要了?
但仔细一看,这“洋鬼子”倒是穿着一身儒装,举止也颇为恭谦。让人想起那句成语——沐猴而冠。猴子穿上衣服,也还是猴子啊。
正琢磨着,邓玉函已经收拾妥当了。他恭敬地向高起潜行礼,用还算流利的汉语说:“劳烦公公了,草民这就跟您进宫。”
汉语说得还挺好,高起潜心想,至少能沟通。
邓玉函进宫的一路上,可谓引起了轰动。
所过之处,宫女、太监、侍卫,无不停下脚步,目瞪口呆地盯着这个身材高大、毛发金黄、高鼻深目、相貌奇特的“洋和尚”。
有的小宫女吓得躲到柱子后面,偷偷探头看。
有的太监交头接耳:“这是哪里来的妖怪?”
另一个小太监吓得直哆嗦:“我猜,是狮驼岭!”
“怎么是狮驼岭?”
“你看那长得黄毛高鼻,分明就是狮子妖!”
“你是听说书听傻了吧!”
“听说是西洋来的和尚。”
“西洋在哪儿?”
“不知道,反正很远很远。”
邓玉函低着头,尽量不去看那些好奇或惊恐的目光。他的心跳得很快,手心里全是汗。
十年的等待,就为了这一刻。
上帝啊,请赐予我智慧和勇气。
到了乾清宫外,高起潜让邓玉函在外面等着,自己先进去通报。
“陛下,奴婢把您要找的洋和尚带来了。”
“让他进来吧。”崇祯的声音平静。
高起潜犹豫了一下:“陛下......那洋和尚面貌颇为吓人......”
崇祯笑了:“快去。朕还能被一个洋鬼子吓到?”
“是。”
高起潜这才把人带进来。
邓玉函低着头走进殿内,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草民邓玉函,拜见大明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汉语虽然带着浓重的口音,但礼仪却学得很标准。此时的传教士为了传教,身段都很柔软,真正做到了入乡随俗。
“平身。”
“谢陛下。”
邓玉函站起身,但依然低着头,不敢直视皇帝。按照徐光启教的,在皇帝面前要恭敬谦卑。
“皇帝陛下,”他小心翼翼地说,“草民准备了几件敝国的礼物献给陛下。一物名为三棱镜,可以把阳光变成七彩,如同天降彩虹;一物名为八音盒,上面有人物可动,栩栩如生,此盒可以自己奏乐,巧夺天工。”
他说着就要演示。
却听崇祯淡淡地说:“不必了。高起潜,收下吧。”
然后加了一句:“此物利玛窦当年不就献过了吗?奇技淫巧。西洋国这些年,没有什么新的进步吗?”
邓玉函愣住了。
利玛窦?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皇帝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而且,这语气......完全不是他设想中的那样啊。他设想过无数次觐见皇帝的场景,没想到会是这种开局。
他结结巴巴地说:“皇帝陛下,草民......草民还准备了新的历法献于陛下。这是我们西洋最先进的历法,可以精确预测天象。草民预测,半个月后,将有月食发生......”
“不必了。”崇祯再次打断他,“历法之事,你与徐光启商议即可。朕不感兴趣。”
他话锋一转:“还是说说你们西洋和尚真正的来意吧。你受何人之命,来我大明?”
邓玉函再次被问得措手不及。他定了定神,赶紧说:“皇帝陛下,草民是奉天主教会教皇之命,远涉重洋来到大明。我们希望能与大明交好,在大明传播天主的福音,拯救万民的灵魂。”
“你们天主教,信奉何神?”
“皇帝陛下,我们信奉全知全能的天主,祂是宇宙的唯一真神,创造了天地万物,包括人类。”
“哦?”崇祯的声音带着玩味,“那佛教的佛祖、回回教的真主,又是何神?”
邓玉函没想到皇帝会问这个,但他早有准备:“皇帝陛下,回回教的真主,其实与我们的天主是同一位神,只是称呼不同。至于佛祖,我们认为他是神在人间的先知之一,但不是真神。”
“既然你们只信奉这唯一之神,”崇祯又问,“那教皇又为何人?”
这个问题让邓玉函愣了一下。皇帝怎么会问这个?
“皇帝陛下,教皇是天主在人间的代理人,是所有天主教徒的精神领袖。”
“哦?”崇祯的声音变得更加玩味,“那这教皇,凭什么说自己是天主的代理人?凭证何在?”
邓玉函被问得目瞪口呆。
这......这怎么回答?教皇的权威是天主赋予的,这是不需要证明的啊!
“皇帝陛下,您怎么会这么问......”他有些慌乱,“教皇是天主伟大的神使,所有教徒都崇拜着教皇,这是......这是不言自明的。”
“未必如此吧。”崇祯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
他站起身,背着手在殿中踱步:“朕也曾见过红毛夷的和尚。他们叫自己尼德兰人。”
邓玉函心中一惊。尼德兰人?那些新教异端?
“他们却说,”崇祯继续道,“天主和祂的经文,从来没有说过教皇是祂的神使。他们认为,任何信徒都可以直接与天主沟通,不必听从教皇的指挥。”
他转过身,看着邓玉函:“朕倒觉得,这种教义更合朕的心意。”
邓玉函吓得魂飞魄散。
大明皇帝怎么会对万里之外的事情如此了解?难道真的有尼德兰的传教士先来过?可徐光启从来没说过这事啊!
崇祯所说的,正是天主教与新教,两个基督教分支,双方教义冲突的核心。此时的欧洲,正在进行旷日持久的宗教战争——三十年战争。支持天主教的国家与支持新教的国家,在欧洲打得血流成河,战争结束时欧洲人口减少了三分之一。
尼德兰人——也就是荷兰人——信奉新教的加尔文宗,不仅在与天主教国家作战,还在谋求从佛郎机——也就是西班牙统治下独立,更是在全世界与西班牙争夺殖民地和贸易权。
这不仅是荷兰与西班牙的战争,也是新教与天主教的战争。
“皇帝陛下!”邓玉函急了,“那些人是天主的异端!是伪信者!他们会被天主降下神罚的!”
“可据朕所知,”崇祯慢条斯理地说,“在你们那欧罗巴,大批民众都支持这种教义,与你们的教皇打得不可开交。而且你们的天主教皇,似乎并未占上风呢。”
“皇帝陛下,您千万不要听信那些红毛鬼子的胡说!”邓玉函激动地辩解,“我们有伟大的神圣罗马皇帝,还有伟大的佛郎机皇帝,都支持我们天主教会。那些尼德兰人和其他异端,绝对不是我们的对手!”
“你是欧罗巴何处之人?”
“草民是神圣罗马帝国人,但草民是天主的仆人,只听从教皇的旨意。”
“可朕却听那红毛夷说,欧罗巴有自称神圣罗马帝国者,既非神圣,又非罗马,更非帝国?”
“什么?”邓玉函被气得两眼翻白,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
“皇帝陛下,这都是那帮红毛猴子,在嫉恨我们!”
邓玉函停不下来,甚至用汉语表达不清楚,开始夹杂着不知道哪种语言,什么“罗马帝国正统传承……”,什么“日耳曼人的高贵血统……”
崇祯摆摆手,打断了他,接着问:“而那佛郎机人,你又熟悉吗?”
“是的,草民就是乘坐佛郎机的大船来到大明的。佛郎机皇帝也支持我们来东方传播福音。”
“很好。”崇祯满意地点头,“既然如此,朕需要你亲自去一趟吕宋岛,见那佛郎机人的总督,传递朕的旨意。”
邓玉函一愣:“去吕宋?马尼拉?”
“对。”崇祯的声音变得严肃,“请他们派遣正式使者来朝见朕。朕有一些条件要与他们商议。如果他们同意,朕可以允许大明与佛郎机通商,在大明最富庶的长江口开一个新的通商口岸。”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冷酷:“但如果他们不愿意,朕会驱逐所有佛郎机人,包括澳门那些。禁止佛郎机人与大明通商,反而只允许红毛夷来贸易。”
“并且,”他一字一句地说,“朕会联合红毛夷,驱逐大明海域所有的佛郎机船只。”
“甚至,朕会驱逐所有天主教会的传教士,反而允许红毛夷的传教士来大明传教。”
邓玉函吓得脸色惨白:“皇帝陛下!皇帝陛下!这万万不可啊!”
如果大明真这么做,他不仅没完成传教使命,反而成了天主教会的罪人!这比死还可怕!
“不知道这个任务,你能否做到?”崇祯问。
“草民一定做到!一定做到!”邓玉函连连保证,“草民这就去吕宋,一定把陛下的旨意传达!”
“还有一事,朕要你写信给那教皇,若是朕允许在大明传教,朕怎么也得有个尊号吧?”
邓玉函奇怪的问:“当然可以,皇帝陛下想要什么尊号?”
崇祯阴险的笑了笑,“朕也读过你们的圣经,看里边有个撒冷王,又名麦基洗德,这个称号不错,朕的尊号就叫这个吧。”
邓玉函仿佛五雷轰顶,话都说不出来了。
崇祯说了一个圣经的bug,麦基洗德在圣经里是个近似于耶稣的神圣存在,但是只出现过一次,后来洪秀全利用这个人物,创造出了上帝二儿子的身份。
崇祯倒是没有说他是上帝二儿子,怕邓玉函老头受不了,死过去了就没人给他办事了。
崇祯也不管邓玉函的反应,说:“此事想必你也不能做主,就速速写信给教皇吧,可能做到?”
邓玉函已经呆若木鸡,木讷的点了点头。
崇祯满意地点头:“很好。你回去准备吧。过几日朕的正式旨意会交给你,也会派人护送你出发。”
“是,陛下。”邓玉函机械的回答,他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个人,他是东方的皇帝么?我怎么觉得他像是,魔鬼?
“另外,”崇祯又想起一事,“朕听那尼德兰人说,在你们欧罗巴之地,曾有一人手持两个铁球,一大一小,一轻一重,登于高塔之上,同时丢下,用来验证,那两个铁球,是同时落地,还是一先一后?”
邓玉函更加震惊了。
皇帝连这个都知道?
“皇帝陛下,尼德兰人连这个都跟您讲过?”他简直不敢相信,“是的,那人叫伽利略,是一个伟大的学者,正是草民的好友!我们曾在帕多瓦大学共同学习。他在比萨的斜塔上丢铁球的时候,草民就在现场!那场景,人多得像蚂蚁一样,人山人海,锣鼓喧天,旌旗招展......”
邓玉函学过的成语不多,就这几个印象最深刻,也不管合适不合适就都用了上来。
他激动起来:“陛下您猜,是同时落地,还是一先一后?”
崇祯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秋日的阳光洒进来,他望向西方,目光仿佛穿越万里,抵达那遥远的欧罗巴大陆。
“朕猜,”他的声音飘渺而悠远,“应是......同时......落在地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