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靠近村西头,路上遇到的村民便渐渐多了起来。这个时辰,正是许多人家吃罢早饭,准备下地或出门干活的时候。当我们一家三口的身影出现在通往新宅的土路上时,原本或匆忙或闲散的脚步,都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一道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着,齐刷刷地投射到我们身上。
那些目光,我已经很熟悉了。好奇、打量、羡慕、探究,或许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复杂地交织在一起,随着我们移动。窃窃私语声,如同池塘里被惊扰的鱼群吐出的泡泡,开始从人群边缘泛起,迅速连成一片嗡嗡的声浪。
“你们快看,狗蛋娘一家子来了!”一个嗓门略高的妇人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同伴,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味。
“哎呦,还真是。你们发现了吗?”另一个妇人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附近的人都听清,“自从画丫头进了他们家,狗蛋娘真是越来越显年轻了,脸上都有光了!是不是画丫头给他们吃了什么山里的好东西?补的?”
立刻有人接话,语气里带着几分酸意和自以为是的了然:“你真会说!人家都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看呀,就是最近手里有钱了,吃的好了,睡得香了,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愁眉苦脸地算计每一个铜板。这心里一舒坦,人自然就好看了!要是我家也能起这么一座大青砖房子,我保管比她还得年轻十岁!”
“就是就是!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说狗蛋家是走了什么狗屎运,能碰上画丫头这么能干的?这才十岁刚出头吧?就敢一个人钻进那吃人的屏护山深处,一去那么长时间,还全须全尾地出来了,带着那么多值钱山货……”一个尖细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疑窦响起,话里的暗示意味浓得化不开,“她是不是……”
“嘘——!你可闭嘴吧!”旁边立刻有人紧张地打断她,声音带着警告,“这种没影儿的话也敢乱说?忘了上次李屠夫家那事啦?里正和族老都认了画丫头是柳家的人,你再胡吣,当心惹祸上身!”
那尖细声音的主人似乎被噎了一下,悻悻地住了口,但那双眼睛依旧在我们身上,尤其是我身上,来回扫视,闪烁着不罢休的探究。
这些议论声,或高或低,或明或暗,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包围。若是几个月前,刚刚穿越而来、对这个世界充满惶恐不安的那个我,或许会被这些目光和话语刺得浑身不自在,甚至心生怯意。但此刻,我听着,感受着,心中却是一片奇异的平静,甚至还有一丝淡淡的、近乎冷漠的坦然。
我就是我。是曾经在现代生活了三十年、历经生死又魂魄归位的“我”;也是在这个世界挣扎求生、最终被娘和哥哥接纳的柳辞画。我的过去或许离奇,我的能力或许超乎常人理解,但我所拥有的一切——空间、知识、甚至那份“老成”的灵魂——都没有用于害人,而是切切实实地在努力让这个家变得更好,让娘和哥哥过上好日子。
我无愧于心,何惧人言?
我微微挺直了脊背,目光平静地直视前方,脚步没有丝毫迟疑或慌乱,依旧和娘、哥哥保持着一致的步伐,朝着那片已经隐隐传来喧嚣人声的工地走去。娘的脸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嘴角微微抿着,显出一种惯常的、面对外界打量时的沉稳。哥哥则稍稍落后我们半步,像一堵沉默而可靠的墙,用他宽阔的肩膀和警惕的眼神,无形地隔开了那些过于肆无忌惮的注视。
很快,新宅的轮廓便出现在眼前。与往日不同,今天工地外围的篱笆处,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不少看热闹的村民,比昨日多得多。毕竟,“上大梁”在乡下是件顶热闹的喜事,寓意着主家兴旺,也带着分享喜气的意思,很多相邻不相邻的,都会过来凑个热闹,讨个彩头。
人群的喧哗声更大了。但当我们的身影出现时,那喧哗声却诡异地安静了一瞬,然后爆发出一阵更热烈的议论。我们目不斜视,径直朝着被柳二叔预留出的入口走去。
“嫂子!狗蛋!画丫头!这边!”柳二叔洪亮的声音穿透嘈杂传来。他正站在入口处,身边跟着两个学徒,显然是在等我们。他今天也特意穿了件半新的藏青色褂子,脸上收拾得干净,头发梳理整齐,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奕奕,比平日更多了几分郑重。
看到我们,柳二叔脸上露出笑容,快步迎了上来,目光迅速在我们三人身上扫过,满意地点点头:“好,都来了,时辰也差不多了。快跟我进去,到你们的位置上准备着。”
我们跟着柳二叔,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走进了工地内部。眼前的景象让我微微屏息。与昨日收工时的杂乱忙碌不同,此刻的工地被特意整理过,显得井然有序又充满了喜庆的气氛。
正房堂屋的地基已经夯实,墙体砌到了约一人半高,屋架的木结构已经清晰地矗立起来,一根根粗壮笔直的梁柱,以精巧的榫卯结构连接,构成房屋坚实挺拔的骨架。在堂屋正中央的位置,那根最为粗壮、承载着整个屋顶重量的主梁已经架好,梁身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在晨光下泛着木材温润的光泽。
而在主梁旁边,一根稍细一些、但同样笔直光滑、两头系着鲜艳大红绸、中间贴着写有“上梁大吉”四个饱满楷字红纸的“喜梁”,正被两根木叉稳稳地支着,等待吉时的到来。
屋架前方,用几张长条木板临时搭起了一个祭台。祭台上铺着红布,上面摆放着柳二叔昨日提到的祭品:一个硕大的、煮得半熟、用红绸系着双耳的猪头;一只被捆了双脚、羽毛鲜亮、精神头却有些蔫的公鸡;一尾在浅水盆里缓缓摆尾的鲤鱼;还有三碟颜色鲜亮的水果和三碟样式精致的糕点。香炉、烛台、酒壶酒杯一应俱全,旁边还放着一大盘鞭炮。
祭台前方,摆放着几个崭新的草编蒲团。整个区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连碎砖石料都被暂时移开了。
柳二叔引着我们走到祭台前,再次低声、快速却清晰地确认了一遍每个人的位置和待会儿要做的事:“狗蛋,站这里,正对祭台。画丫头,你站你哥左后方一步。嫂子,您站画丫头旁边。都记住了吗?别紧张,听我号令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