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门口挂着的铜铃铛就炸了尸似的响成一团。
“老丁!丁啊!救命啊!!”
一声杀猪般的嚎叫由远及近,紧接着,店门被人猛地撞开,一个肉山似的影子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带进来的冷风把供桌上的蜡烛火苗都掀得一跳。
是发小王胖子,此刻他头发支棱着,脸上还挂着几道疑似被什么抽打过的红印子,一脸的惊魂未定,怀里死死抱着一面看起来比他还老的破鼓。那鼓皮老旧得发黄,边上还缺了一块,用黑胶带勉强粘着。
“胖儿?让狗撵了?”丁肇中赶紧扶住他。
王胖子把破鼓往地上一杵,呼哧带喘,指着那鼓,手指头都在哆嗦:“不、不是狗!是我爹!我爹昨晚让这玩意儿给揍了!”
“啥玩意儿?”丁肇中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这鼓!我家祖传的这破鼓!”王胖子带着哭腔,“昨晚我爹喝了二两小酒,非说要给我敲段祖传的鼓点儿听听,刚敲了没两下,这鼓……它自己个儿蹦起来了!照着我爹的老脸就是一顿抽啊!撵着我爹满炕乱爬!我妈现在还在家哭呢,说我爹中了邪了!”
丁肇中盯着那面其貌不扬的破鼓,眉头拧成了疙瘩。他下意识地看向堂单。
供桌旁,不知何时多了个穿着红袄绿裤、嗑着瓜子的俏丽身影。胡翠花,他的另一位仙家,正翘着二郎腿,虚坐在半空,瓜子皮吐得纷飞,她瞅了瞅那面鼓,柳眉一挑,噗嗤笑了:“哎呦喂,这可真新鲜嘿。小丁子,瞅见没?这鼓里头啊,住了个老家伙,脾气还挺叛逆,嫌你胖兄弟他爹敲得难听,急眼了呗!”
丁肇中:“……”
他这还没理清头绪,当晚睡着后,梦里就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雾气里,一位拄着龙头拐、慈眉善目的白发老太太缓缓走出来,是稳重慈悲的白家奶奶白云芳。
“肇中啊,”白奶奶声音慢悠悠,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明日巳时,有个穿西装的体面后生,抱一只黑猫上门。你务必接着,甭管多离谱,切记,收他双倍诊金,一分不能少。”
丁肇中在梦里点头:“记住了,白奶奶。为啥是双倍?”
白奶奶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身影渐渐淡去:“……精神损失费。”
第二天一早,丁肇中心里还琢磨着梦和鼓的事儿,眼看快巳时了(上午九点到十一点),他忍不住老往门口瞟。
“哐当!!”
一声巨响,善缘堂那扇不算结实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门板砸在墙上,又弹回去,发出痛苦的呻吟。
门口,逆光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眉眼英挺,端的是一副顶级皮相,正是他那道士好友陈玄陵。
只是此刻,这位帅气道士脸色铁青,眼底下两团乌青,显然没睡好。他怀里紧紧箍着一只通体乌黑、只有四只爪子雪白的黑猫。那黑猫正在他怀里疯狂扭动,龇牙咧嘴,发出的不是猫叫,而是一连串尖利急促、语调极其恶毒泼辣的老太太骂街声!
“你个挨千刀牛鼻子臭流氓!穿的人五狗六的呸!道袍袖子宽偷你家大米了是不是?摸你两下咋了!老娘娘我瞧得上你是你的福气!撒手!我挠死你个瘪犊子!!”
陈玄陵几乎是用尽全身修为才压制住怀里这猫形泼妇,他顶着那魔音灌耳,对着目瞪口呆的丁肇中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老丁!死过来帮忙!这猫!骂了我三天三夜了!!水米没打牙就为骂我!再不想办法它没饿死我先升天了!”
丁肇中看着陈玄陵那狼狈样,又想起白奶奶说的“双倍诊金”和“西装猛男”,嘴角差点没忍住往上咧。
好家伙,在这等着呢!
他这边刚手忙脚乱地帮陈玄陵把那只骂骂咧咧的黑猫按到桌上,王胖子在一旁试图用那面破鼓挡着脸,又好奇地探头探脑,胡翠花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在旁边配音:“哎呦,这老太太词儿挺花花啊!”黄小跑则绕着陈玄陵滴溜溜转圈,点评他的黑眼圈:“啧啧,虚了虚了。”
善缘堂里猫叫、人吼、仙家看热闹,乱成一锅滚烫的八宝粥时——
蹲在墙角一直没吭声的徒弟赵晓波,突然举着手机,发出一声能掀开房顶的尖叫,声音都变了调:
“师、师师师父!炸了!炸了啊啊啊!!”
丁肇中被吼得一哆嗦,没好气地回头:“又咋了?!谁炸了?!”
赵晓波把手机屏幕猛地杵到丁肇中眼前,舌头打结:“快、快、快手!咱们善缘堂!火啦!上热门啦!播放量几、几百万!!”
屏幕上,正是王胖子昨天扛着破鼓、顶着一脸红印子鬼哭狼嚎冲进善缘堂的视频,标题格外惊悚:【长春善缘堂丁大师法力无边!祖传鼓仙成精暴打主人,唯有丁大师能降服?!】
视频评论区已然沦陷。
【卧槽!真的假的?鼓成精了?】
【地址在哪?我把我家天天半夜自己看电视的冰箱搬过去!】
【丁大师看看我!我家马桶老是半夜唱歌剧!!】
丁肇中看着那疯狂滚动的评论,又瞅瞅眼前——骂累了的黑猫暂时歇气,正对着陈玄陵甩眼刀;陈玄陵瘫在椅子上喘粗气,西装皱得像咸菜;王胖子抱着他的宝贝鼓,一脸“我是谁我在哪”;黄小跑和胡翠花为“猫老太太能不能骂过鼓老仙”争辩了起来……
仙家、兄弟、徒弟、道士、成精的鼓、附身的猫、爆火的短视频……
丁肇中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一心想给王胖子个大脖溜子。
“都别吵吵了!”他吼了一嗓子,屋里霎时一静,只剩堂口线香袅袅的青烟还在不安分地扭动。
胡翠花撇撇嘴,把没嗑完的瓜子塞回兜里。黄小跑窜上了房梁,假装看风景。王胖子紧紧抱着他的鼓,好像那是什么救命稻草。陈玄陵揉着太阳穴,眼底的乌青又深了几分。赵晓波还保持着递手机的姿势,屏幕上的播放量还在疯狂跳动。
丁肇中深吸一口气,指着那面罪魁祸首的破鼓:“这玩意儿,得请人来看看。里头那老仙儿脾气爆,不能硬来。”他又指向桌上暂时偃旗息鼓,但眼神依旧不善的黑猫,“这位……老娘娘,也得请下来聊聊,问问为啥跟这牛鼻子过不去。”
请下来聊聊?说得轻巧。这可不是唠家常,是请神问事,得有一套规矩。光靠他一个出马弟子唱独角戏不行,得有个敲锣打鼓、能唱能请的——二神!
丁肇中猛地想起来一个人,一个很久没联系,但当年在圈子里名号响当当的老帮兵。
他赶紧翻箱倒柜找通讯录,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划过,终于停在一个名字上:张卫国,旁边还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张叔,鼓王”。
电话拨过去,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边传来一个沙哑又带着点迷糊的声音,背景音里还有咿咿呀呀的戏曲声:“喂?谁啊?搅人清梦……”
“张叔!我!小丁!丁肇中!”丁肇中赶紧自报家门。
对面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记忆里扒拉这个名字,随即恍然大悟:“哦——老丁家那小子!咋了?你堂口让人砸了?听你这声儿慌里慌张的。”
“比砸堂口还乱乎!”丁肇中简要把破鼓打人、黑猫骂街的事儿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戏曲声停了。张叔的声音明显来了精神头,沙哑里透出一股压不住的兴奋:“鼓仙儿?猫老太太?还骂的是陈玄陵那装模作样的小牛鼻子?哈哈哈!有点意思!等着!你张叔我正好这几天筋骨闲得发痒,这就拎家伙过去会会他们!”
没到半小时,一辆吱呀乱响的破三轮就刹在了善缘堂门口。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工装、头发花白乱翘的小老头利索地跳下车,手里拎着个用红布裹着的长条包袱,另一只手还提着一塑料袋烧饼夹肉。
他进门也不客气,目光如电,先扫过那面破鼓,眉头挑了挑,又落到桌上那只用爪子优雅洗脸的黑猫,嘿嘿笑了两声。
“张叔!”丁肇中迎上去。
“嗯,”张叔把烧饼往丁肇中手里一塞,“先垫吧点,一会儿得干活。”他解开红布包袱,里面露出一对磨得发亮的文王鼓,鼓鞭上的五彩布条虽然旧,却干干净净。
他也不多话,拉过一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把鼓往腿上一架,试了试音。“咚”的一声闷响,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屋里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跳。
连桌上那只黑猫都停止了洗脸,警惕地竖起耳朵。
张叔眯起眼,清了清沙哑的嗓子,手腕一抖。
“咚!咚咚——!”
鼓点骤起,如同雨打芭蕉,又急又密,瞬间充斥了整个善缘堂。那鼓声仿佛有生命一般,钻进每个人的耳朵眼,敲在心尖上。
紧接着,张叔那沙哑却极具穿透力的嗓子亮了起来,唱词古老而苍劲:
“哎——嘿——!” “日落西山呐,黑了天哎——” “龙归沧海虎归山,王八驮碑得万年呐……” “今天日子好比七月半,咱们敲锣打鼓请神仙哎——” “不要你慌来不要你忙,不要你吵来不要你嚷……” “咱们一请胡,二请黄,三请蛇蟒四请阎王……” “也别怕来也别惊,咱们堂口里面论分明哎——”
他的唱腔时而高亢入云,时而低沉婉转,配合着那变幻莫测的鼓点,仿佛在屋里拉起了一张无形的网。香炉里的烟柱受这鼓声牵引,不再散乱,而是笔直上升,旋即又如同活物般扭动起来。
王胖子怀里的那面破鼓,突然轻微地“嗡”了一声。
桌上的黑猫,焦躁地用尾巴拍打着桌面,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威胁声。
张叔眼神一亮,鼓点猛地一变,更加急促,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唱词也随之一转,直接对准了那面破鼓:
“哎——嘿——!” “鼓里的老仙儿您听端详哎——” “为何发怒为何把脸翻?” “是嫌香火不够旺?还是嫌供品你不稀罕?” “是嫌腔调不对味?还是嫌鼓点儿敲得偏?” “有什么委屈您开口言,何必动手把人来扇哎——”
“嗡——!”那破鼓又响了一声,比之前更清晰,鼓面甚至轻微地鼓动了一下。
王胖子“妈呀”一声,差点把鼓扔出去。
张叔不管不顾,鼓槌翻飞,唱得更加卖力,句句直奔主题。
就在这时,桌上那只黑猫猛地站了起来,浑身的毛炸开,碧绿的猫眼死死盯住敲鼓的张叔,它张开嘴,发出的却不是猫叫,而是那个尖利泼辣的老太太声音,直接打断了鼓声唱词:
“敲敲敲!敲你个肺痨鬼!吵得老娘娘我脑仁疼!显着你会敲破鼓了是吧?!”
这一嗓子,石破天惊。
张叔的鼓点猛地一停,他非但没恼,反而眼睛更亮了,嘿嘿一笑,鼓槌一转,直接对准了黑猫:
“哎——嘿——!” “原来是有位老娘娘在云端哎——” “为何附身黑猫下了凡?” “是这牛鼻子道士惹您恼?还是他走路先迈了右脚冲撞了天?” “您骂也骂了三天整,气也该消了一大半哎——” “有什么章程您划下道,何必跟个小辈较劲费口舌哎——”
黑猫喉咙里的呼噜声更响,尾巴竖得像根铁棍,它后腿一蹬,竟直接人立而起,一只前爪叉腰(如果猫有腰的话),另一只前爪指着目瞪口呆的陈玄陵,破口大骂,字正腔圆,完全是东北老泼妇的腔调:
“放你娘的罗圈屁!这牛鼻子臭流氓!他前天晚上在人民广场假山后头,鬼鬼祟祟!老娘娘我正吸收月华呢,他上来就摸我尾巴!还说什么‘此猫灵性非凡,与我有缘’!我呸你个臭不要脸!有缘你奶奶个腿儿!摸一把五十!给钱!”
陈玄陵那张帅脸瞬间涨得通红,在众人(和仙家)无比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厥过去。
“我……我不是……我没有!我就是看它根骨清奇……”他试图辩解,声音微弱。
“清奇你大爷!”猫老太太骂得更凶。
张叔哈哈大笑,鼓槌凌空一点,唱词再变:
“哎——嘿——!” “原来是一场误会惹祸端哎——” “牛鼻子手贱该挨骂,老娘娘您消消气儿喝碗冰糖水润润喉……” “您看这堂口仙家也齐全,香火也旺盛,供品也新鲜……” “不如下来咱们唠唠嗑,说说您老还有啥心愿未了啊——?”
鼓声悠悠,带着一种安抚和引导的力量。
那黑猫身上的炸毛慢慢平复了一些,它悻悻地放下爪子,重新趴回桌上,舔了舔爪子,哼了一声:“冰糖水?得加枸杞!不然老娘娘我不下去!”
丁肇中赶紧捅了捅还在发懵的赵晓波:“快!快去冲碗冰糖水!多加枸杞!!”
赵晓波“哦哦”两声,连滚爬爬地跑去翻柜子。
屋里,鼓声暂歇,只剩下黑猫偶尔不满的哼唧和张叔略带得意的喘息声。
王胖子小心翼翼地把那面不再嗡鸣的破鼓放在地上,凑到丁肇中耳边,小声问:“老丁,那……那我这鼓里那位爷,咋整?”
没等丁肇中说话,张叔抹了把额头的汗,沙哑道:“别急,一个一个来。等把这位老娘娘请舒服了,咱们再好好会会鼓里那位‘叛逆老仙儿’!”
丁肇中看着这一屋子鸡飞狗跳,又瞥见赵晓波手机上还在狂飙的播放量,无奈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