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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轰鸣着,将熟悉的城市风景远远抛在身后。卧铺车厢里,林晚靠着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村庄和远山,目光沉静如水。母亲躺在对面的下铺,或许是连日悲伤加之旅途劳顿,已经昏昏睡去,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她们的目的地,是京城。

这个选择,在林晚心中盘桓了许久。那里是父亲口中捡到她的“城西老城墙根”所在的城市,也是一个足够巨大、足以淹没所有过往,让她和母亲重新开始的陌生汪洋。

她需要这样一种彻底的淹没。济安堂的空气里弥漫着父亲的身影,老城的每一个角落都可能触发回忆,休干所承载着那段若有若无的情愫……所有这些,都像无形的蛛网,缠绕着她,让她无法呼吸,无法真正思考未来。唯有离开,去一个无人认识、也无人知晓她们伤痛的地方,或许才能获得一丝喘息之机,才能有空间去安放那惊天的身世秘密,并决定下一步该如何走。

京城,以其无与伦比的庞大与疏离,成为了最好的选择。

火车抵达京城时,是一个灰蒙蒙的清晨。庞大的火车站人潮汹涌,南来北往的旅客行色匆匆,没有人会留意到这一对眼神带着哀伤与茫然的母女。寒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着北方冬天特有的干冽与尘土气息,与南方小城的温润潮湿截然不同。

林晚紧紧挽着母亲的手臂,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融入了这片陌生的人海。她们按照事先查好的路线,辗转地铁和公交,在京城的远郊区域,租下了一个一居室的老旧单元房。房子不大,陈设简单,但好在干净,价格也在她们能承受的范围之内。重要的是,这里足够安静,也足够陌生。

安顿下来的最初几天,林晚几乎没有出门。她细心照料着母亲,购置必要的生活用品,熟悉周围的环境。母亲依旧沉默寡言,常常对着窗外发呆,但离开了那个充满回忆的家,她的情绪似乎稍微平复了一些,至少,不会时时触景生情,崩溃痛哭。

看着母亲日渐消瘦的背影,林晚知道,仅仅是“离开”还不够。她们需要真正地与过去做一个了断,才能在这片新的土地上,尝试着扎根,哪怕只是暂时的。

在一个午后,阳光透过蒙尘的窗户,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晚看着桌上那部从家乡带来的手机,它已经安静了好几天。她知道,只要这部手机还在使用,与过去的联结就未曾真正切断。济安堂的师兄、休干所的老团长……还有周聿深,都可能通过它找到她。

找到她,然后呢?

接受安慰?聆听关切?亦或是,面对周聿深那可能带着询问、甚至是不解的目光?她该如何解释自己的不告而别?如何在那份她尚且理不清的情感面前,陈述父亲离世的悲痛与身世颠覆的混乱?

她不想解释,也无力解释。此刻的她,像一个受了重伤的动物,只想找一个黑暗的角落,独自舔舐伤口。任何外界的触碰,都可能带来新的疼痛。

下定决心后,她拿起手机和身份证,对母亲轻声说:“妈,我出去办点事。”

母亲抬起空洞的眼睛,看了看她,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林晚走出租住的小区,在街角找到了一家中国移动的营业厅。厅内灯火通明,办理业务的人不多,偶尔有机器叫号的声音响起,显得格外冷清。

“您好,办理什么业务?”柜台后的工作人员公式化地问道。

“办理销号。”林晚将自己的身份证和手机卡递了过去,声音平静,手心却微微沁出了汗。这个动作,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它意味着,那个由父亲取名为“晚”、在济安堂长大、认识了周聿深的“林晚”,将从这个通讯网络里暂时消失。

工作人员熟练地操作着电脑,确认信息,办理手续。整个过程很快,不过几分钟。

“好了,您的号码已经销户。里面的余额会在下个月退到您关联的账户……”工作人员后续的话,林晚有些听不真切了。她只是看着那张被收回的、小小的SIm卡,它曾经承载了多少来自那个男人的、简短却让她心绪起伏的信息?如今,它变成了一片毫无用处的塑料。

“谢谢。”她低声说了一句,接过身份证,转身离开了营业厅。

走出了门,寒冷的空气再次包裹了她。她从口袋里拿出一部崭新的、款式最简单的老年手机,这是她前两天在附近超市买的,里面插着一张刚刚在京城市面上购买的、完全不记名的临时电话卡。号码是一串全新的、冰冷的数字,没有任何人知道。

她翻开通讯录,里面只存了一个号码——母亲的老年手机号。她们母女二人,在这座庞大的城市里,仿佛两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只剩下彼此可以依靠。

做完这一切,林晚并没有感到预想中的轻松,反而有一种空落落的失重感。仿佛斩断缆绳的小船,虽然脱离了岸边的牵绊,却也彻底漂向了未知的、茫茫的大海。她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一种巨大的孤独感瞬间将她淹没。

她与她的过去,在按下销号确认键的那一刻,彻底说了再见。

回到租住的小屋,母亲依旧维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望着窗外。林晚将新手机放在母亲面前,轻声告诉她这是新的号码,只用来她们彼此联系。母亲拿起来,看了看,又放下,依旧沉默。

日子,就这样在一种近乎凝滞的状态中缓缓流淌。京城的生活节奏很快,但她们的小屋却像被时光遗忘的角落,缓慢而安静。林晚开始尝试着走出家门,在附近寻找工作机会。她的中医执业资格是全国通用的,但想在京城的大医院立足并不容易。她投了几份简历,也去一些社区诊所面试过,但大多石沉大海,或者待遇与环境不尽如人意。

她并不气馁,她知道一切都需要时间。偶尔,她会带着母亲,乘坐漫长而拥挤的地铁,去往京城市区。她们在天安门广场看着飘扬的国旗,在故宫红墙黄瓦的宫殿间默默穿行,在颐和园的昆明湖畔吹着冷风……她们像无数普通的游客一样,穿梭在这座古老都市的着名地标之间,试图用身体的疲惫和眼前宏大的景象,来填补内心的空洞与悲伤。

林晚也曾独自一人,按照记忆中父亲模糊的描述,去寻找那个“城西的老城墙根”。然而,京城的发展日新月异,所谓的“城西”范围太大,当年的老城墙绝大多数早已拆除,变成了宽阔的马路、林立的高楼和繁华的商业区。她凭着感觉走到一片标注为“明城墙遗址公园”的地方,那里只有一段精心修复过的、供人参观的城墙,周围是现代化的建筑和车流不息的立交桥。

她站在遗址公园的简介牌前,看着上面关于古城墙历史的介绍,心中一片茫然。二十二年前的弃婴之地,早已被时代的洪流冲刷得面目全非,无处可寻。那块贴身的玉坠,此刻更像是连接着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

一天晚上,母亲睡下后,林晚再次拿出了那个蓝色的小布包,将玉坠放在灯下仔细端详。平安锁的造型古朴,玉质在灯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她用指尖细细摩挲着锁身上那些极其细微的纹路,试图从中解读出一些信息。这些纹路似乎不是简单的装饰,更像是一种古老的、抽象的符号,但她看不懂。

她想起京城里有着名的琉璃厂、潘家园,那里是古玩玉器汇聚之地。或许,那里会有人能认出这玉坠的来历、工艺甚至年代?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燃起的一丝微弱的火苗。她知道这希望渺茫,如同大海捞针。但这是目前唯一可见的、可能通向答案的路径。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端。

周聿深风尘仆仆地走出了机场。他比原计划推迟了半个多月,终于处理完了京城的所有事务。回来的路上,他心情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急切。他甚至在路过一家老字号的点心铺时,下车买了一份枣花酥,记得老团长提过一嘴,林晚似乎喜欢这种清甜不腻的传统点心。

回到单位汇报完工作,他第一时间给休干所的老团长打了电话。

“老爷子,我回来了,一切顺利。”

电话那头,老团长的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异样:“哦,回来了啊。顺利就好。”

周聿深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问道:“您那边一切都好?林医生……”他自然地提到了那个名字,仿佛这只是例行的、关于项目合作伙伴的询问。

老团长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这短暂的沉默让周聿深的心莫名一紧。

“聿深啊,”老团长的语气变得有些沉重,“有件事,得告诉你。晚晚那孩子……她父亲一个多月前,突发脑出血,去世了。”

周聿深握着手机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脑出血?去世?一个多月前?那时他还在京城,还和她有着那些简短的信息往来!可她一个字都没有提!她回复他的,永远是“一切安好”!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他,是震惊,是心疼,还有一丝被排除在外的、冰凉的失落。

“她……她现在怎么样?”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下去。

“那孩子,太要强了。”老团长叹了口气,“处理完她父亲的后事,济安堂停诊了七天就又开张了。她来看过我几次,每次都强撑着,看着让人心疼。后来……大概半个月前吧,她来跟我告别,说她母亲状态不好,要带她出远门散心,归期不定。济安堂也暂时托付给别人了。”

出远门?归期不定?

周聿深的心不断下沉。“她去了哪里?有联系方式吗?”

“她没说具体去哪儿,只说是带她母亲出去走走。联系方式……”老团长顿了顿,“我后来试着打过她原来的电话,已经是空号了。”

空号!

这两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周聿深的心上。她不仅离开了,还切断了与过去所有的联系。她是不想被任何人找到,包括……他吗?

是因为父亲的离世打击太大,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为什么如此决绝?

他挂掉老团长的电话,立刻尝试拨打那个他早已熟记于心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的,果然是冰冷而机械的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他握着手机,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窗外是城市璀璨的灯火,却照不亮他此刻骤然阴沉下来的心情。那份被他刻意压在公务之下、未曾仔细梳理的情感,此刻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尖锐的刺痛感。

他想起她安静诊脉时的侧影,想起她在银杏树下微微泛红的脸颊,想起她回复信息时那份故作平静的克制……点点滴滴,此刻汇聚成河,汹涌地冲击着他的心房。

他失去了她的消息。在这座他刚刚离开、而她可能前往的、庞大无比的京城,或者是在中国的任何一个角落。

他低头,看着桌上那份包装精致的枣花酥,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林晚,你到底在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此刻,远在京郊那间简陋的出租屋里,林晚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她刚刚结束了一次不太成功的社区诊所面试,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寒风吹起她围巾的一角,她将脸往衣领里埋了埋,目光坚定地望着前方。

她只知道,过去已彻底告别,未来迷雾重重。而她所能做的,就是握紧胸前那块冰冷的玉坠,带着母亲,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一步一步,走下去,去寻找那渺茫的,关于“我是谁”的答案。

京城的冬天,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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