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的木板缝里漏进的风,比锈雨巷的更冷。不是带着泥腥的湿冷,是裹着消毒水味的刺骨寒意,混着车外石板路溅起的雨丝,打在约尔的侧脸,像无数根细针在扎皮肤。他缩在车厢最角落,后背抵着的木板沾着层黏糊糊的黑渍,指尖蹭到的时候,能感觉到底下凹凸不平的纹路——像是干涸的血痕,早已和木头嵌在了一起。
手腕上的铁镣又磨红了一圈,镣链每随着马车颠簸晃一下,就发出“哗啦”的轻响,在死寂的车厢里格外刺耳。约尔低头看着镣链缝隙里的锈迹,想起昨夜母亲摸他眼睛时的温度,指尖不自觉地往怀里按了按——那里藏着一点面包碎屑,是今早被马蹄踩烂前,他偷偷捏在手里的,此刻还带着点麦粉的粗糙感,像攥着最后一点念想。
对面的车板上,坐着个穿灰制服的守卫。制服领口沾着油渍,左脸一道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像条爬在脸上的黑虫。他手里捏着个粗陶碗,碗沿缺了个口,里面盛着琥珀色的麦酒,酒液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淌,滴在沾满泥的靴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小子,叫约尔?”
刀疤守卫突然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粗粝得扎耳朵。他把陶碗往车板上一磕,酒液溅出几滴,落在约尔的裤腿上,凉得像冰。“托尔那老东西说你是‘魔族混血’,我看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倒像只没断奶的猫崽——也配叫‘特殊体质’?”
约尔没应声。他把脸往膝盖里埋了埋,赤瞳盯着车厢底板的裂缝——那里卡着半片干枯的梧桐叶,边缘卷得像纸团,是马车经过巷口时,从外面飘进来的。他想起莱恩昨天蹲在梧桐树下,给了他半块面包后说的话:“巷尾的梧桐树,秋天会落满叶子,踩上去沙沙响,像在说话。”现在那片叶子卡在缝里,连沙沙响的机会都没有。
“怎么?哑巴了?”刀疤守卫嗤笑一声,又灌了口麦酒,喉结滚动时,刀疤跟着扯动了一下,“怕了?进了研究所,怕也没用。去年我送过一个亚人小鬼,跟你差不多大,猫耳跟你那朋友似的,据说没撑过第一次‘检测’,尸体直接拖去喂魔犬了——那狗崽子吃得可欢,连骨头都没剩下。”
“检测”两个字像冰锥,扎进约尔的心里。他的指尖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旧伤口里,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却死死咬住嘴唇没出声。魔犬?他想起巷里老人们压低声音说的话:拉西拉学院底下的研究所,专门抓他们这种“异类”,抽血、灌药,要是体内的“力量”不够纯,就当“饲料”扔给魔犬,或者送去“处理室”,拆了零件做魔器。
前世加班时心梗的痛感,突然毫无预兆地涌上来——不是生理上的疼,是那种“明知危险却无力反抗”的窒息感,像被埋在报表堆里的绝望,又像此刻被铁镣锁着的无助。他才八岁,这具身体连扛住一拳都难,怎么跟研究所的人斗?怎么活下去?
“你那眼睛,倒是真像魔族。”刀疤守卫的目光落在他的赤瞳上,带着点审视的冷意,“听说魔族的眼睛能夜视?你看看这车厢角落,是不是藏着只老鼠?”
约尔抬起头,赤瞳在昏暗里亮了亮。车厢最里面的角落,果然有只灰黑色的小老鼠,正缩在木板缝里发抖,尾巴紧紧贴在身上。他突然想起自己——像这只老鼠一样,躲在角落,怕被发现,怕被伤害。可老鼠还能钻缝隙逃跑,他却被铁镣锁着,连躲的地方都没有。
“别白费力气琢磨逃跑。”刀疤守卫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把空陶碗往车外一扔,“研究所的石门比城墙还厚,符文能困住魔族长老,你这小鬼,连门都摸不到就会被抓回来——到时候可不是喂魔犬那么简单了,维克多教授最喜欢‘不听话的样本’,会用带倒刺的管子抽你的血,抽完你连站都站不起来。”
约尔没接话,却悄悄把那片梧桐叶从底板缝里抠了出来,攥在手心。叶子干硬的边缘硌着皮肤,却让他莫名地冷静了点——前世读《孙子兵法》时,记得“置之死地而后生”,现在他已经在死地里了,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
马车突然停下,外面传来石门开启的沉重声响,“轰隆——咔嚓”,像巨兽在磨牙,震得车厢都跟着晃了晃。刀疤守卫推开车门,一股更浓的消毒水味涌进来,还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比贫民窟屠宰户家的味道更冷,更腥。
约尔被守卫拽下车,脚刚落地就打了个寒颤——地面是青黑色的石板,缝隙里渗着水,踩上去滑溜溜的,比锈雨巷的泥地还凉,凉得像踩在冰面上。石板路的两侧,是丈高的石墙,墙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淡蓝色的光在纹路里流动,像活的蛇,缠在石墙上,盯着他看。
“跟紧了,别乱跑。”刀疤守卫推着他往前走,手掌按在他的后背上,力道大得像要把他推到石板上,“要是敢耍花样,我现在就把你扔去魔犬笼——那些狗饿了三天了,正缺个‘点心’。”
约尔的脚步没停,赤瞳扫过石墙上的符文。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蓝色的光让他的眼睛有点疼,像有细小的针在扎瞳孔,却又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在哪里见过——前世看的古籍里?还是母亲偶尔哼起的、听不懂的魔族歌谣里?
他数着自己的脚步,一步、两步、三步……走到第一百步的时候,石墙突然拐了个弯,眼前出现一道更宽的石门,门上刻着个扭曲的符号,像只张开嘴的怪物。刀疤守卫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钥匙,插进锁孔里转了两圈,“咔嗒”一声,石门缓缓打开。
门后是一条长长的通道,两侧的墙壁上每隔三米挂着一盏魔石灯,惨白的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墙上像扭动的鬼影。通道尽头,隐约能听见水流声,还有金属碰撞的脆响,像锁链在拖动。
约尔攥紧了手里的梧桐叶,又摸了摸怀里的面包碎屑。他的赤瞳里,那点破釜沉舟的狠劲更亮了点——不管前面是魔犬,还是带倒刺的管子,他都要活下去。为了母亲,为了莱恩,为了那片还没来得及踩出沙沙响的梧桐叶。
“进去吧,77号。”刀疤守卫把他往前一推,声音里带着点不耐烦,“你的‘新家’到了——好好待着,晚点会有人来‘接’你去检测。”
约尔踉跄着走进通道,身后的石门“轰隆”一声关上,把外面的雨丝和最后一点光亮都挡在了门外。通道里只剩下魔石灯的惨白,还有他手腕上铁镣的“哗啦”声,在空荡的黑暗里,一圈圈回响着,像在为即将到来的“检测”,敲起了倒计时的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