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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常是天刚蒙蒙亮,山林便醒了。

小满踩着露水起身时,哑奴已经在院外磨好了砍刀,刀刃映着微光,能照见细碎的晨光。

今日她们就着山泉水,分吃了半块昨天剩下的粗粮饼——那是之前哑奴去换的糙米磨成粉,掺了野菜汁烙的,口感粗糙,却能顶饿。

小满把贴身暗袋又摸了一遍,两颗金豆贴着心口,冰凉的触感让她稍觉安稳。哑奴背上的粗布包袱收拾得紧实,里面裹着三条晒得干硬的鱼——是前几日他在山溪里叉的,刮了鳞去了内脏,晒了三天才干透;一小袋粗盐用油纸包了两层,那是他们用鱼干从山下农户那换来的;还有他的旧弓、半袋箭,以及那把磨得发亮的短刀,刀鞘上缠着几道牛皮绳,是他自己编的。

小草最宝贝的是个草编蚱蜢,是小满前晚就着月光编的,绿莹莹的草茎弯成翅膀,还缀了点红色的野果籽当眼睛,她用小手捧着,走一步看一眼,生怕碰坏了。

“走吧。”小满轻声说,哑奴立刻点头,率先踏上了通往南方的小路。

他的脚步放得极慢,每一步都踩在落叶厚实的地方,尽量不发出声响;偶尔遇到横在路中间的枯枝,便弯腰用砍刀削断,顺手丢到路边,给身后的人清出通道。小草紧紧牵着小满的手,小手热乎乎的,掌心沁出点细汗;她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头顶掠过的小鸟,又飞快地低下头,盯着脚下的路,生怕踩滑了——昨天她就摔了一跤,膝盖蹭破了皮,哑奴给她敷了草药,现在还隐隐作痛。

山林里静得很,只有脚踩落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鸟鸣。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漏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暖融融的,让人几乎忘了身处乱世。可这份安稳没持续多久,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天色忽然变了。

最先察觉的是空气。原本清爽的风不知何时停了,林间变得滞重闷热,像被浸了水的棉絮裹住口鼻,吸一口气都觉得憋得慌。

树叶纹丝不动,连最喜动的松鼠都不见了踪影,只有树上的蝉鸣突然变得焦躁,“知了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尖锐得让人头疼。

小满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抬头望天——原本淡蓝的天空,此刻已被厚重的云层盖住,那些云是灰黄色的,像被浓烟熏过,层层叠叠地堆在远处的山尖,边缘透着诡异的暗沉,隐约还有沉闷的轰鸣声传来,像远处有人在擂鼓。

“姐姐,好热啊……”小草的声音带着点喘息,她用手背抹着额头上的细汗,小脸涨得通红,额前的碎发都黏在了皮肤上。她松开小满的手,拽了拽衣领,想透点风,可衣服早被汗浸湿了,贴在身上更不舒服。

小满也觉得一阵阵心悸气短,胸口像压了块石头,连呼吸都变得急促。额角的伤处又开始隐隐作痛,不是尖锐的疼,是闷闷的胀,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每一下都顺着神经往太阳穴窜。

她扶着身边的树干,缓了口气,眉头拧得紧紧的:“这天色……怕是要下大雨了,还是暴雨。”

哑奴也停下了脚步,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头顶的云层,又快速打量了四周的山林——左边是陡峭的斜坡,长满了带刺的灌木丛;右边是密不透风的林子,树木长得歪歪扭扭,枝桠交错;来路是他们刚走过的小路,平坦些,能看到远处山坳里的木屋轮廓;前路则更深,林子里黑沉沉的,连光线都透不进去。他转过身,指了指来路,又指了指前方的密林,最后目光落在小满苍白的脸上,眼神里带着询问——是退,还是进?

退回木屋?小满的心立刻揪了起来。那木屋确实能遮风挡雨,可他们已经离开了,再回去,无疑是耽误行程——阿娘和谷雨还在等着她,多耽误一天,就多一分变数。更让她不安的是,木屋的主人是个猎户,之前只是暂借,他们离开时虽然留下了不少鱼干和木柴,可终究是不请自来;万一主人正好回来,看到他们折返,会不会以为他们是想偷东西?到时候说都说不清。

可若是继续走呢?她看着天上的云层,那些云已经开始翻滚,颜色越来越深,几乎成了墨色,闷雷声也越来越近,震得地面都微微发麻。她自己身体还没好,走快些都喘,更别说在暴雨里跋涉;小草才五六岁,年幼体弱,淋了雨肯定会生病,山里连个郎中都没有,真病倒了,后果不堪设想。

“轰隆隆——”又是一阵闷雷,比刚才更近了,像在耳边炸响。云层压得更低了,几乎要贴到树梢,山风突然骤起,带着一股浓烈的土腥味和凉意,吹得枝叶“哗啦啦”乱舞,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地上。

“姐姐,我怕……”小草被雷声吓得缩了缩脖子,一把抱住小满的腿,小脸埋在她的衣襟上,声音里带着哭腔。她最怕打雷,以前在家时,每次打雷,奶奶都会把她抱在怀里,捂住她的耳朵,可现在奶奶不在了。

小满的心瞬间软了,她弯腰抱住小草,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指尖能摸到孩子发抖的肩膀。她抬头看向远处的木屋,又看了看身前幽深的山林,咬了咬牙——比起耽误行程,孩子和自己的安危更重要。“哑奴,我们先退回木屋避雨!”她的声音带着点决断,“这雨看来不小,不能硬闯,等雨停了再走。”

哑奴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点头。他上前一步,一把抱起小草,让她趴在自己的肩头,一只手稳稳托住她的腿;另一只手伸过来,扶住小满的胳膊——他的掌心粗糙,却很有力,能稳稳支撑住小满虚软的身体。

“走!”小满低声说,三人立刻沿着来路折返,脚步比来时快了许多,几乎是小跑着。

风越来越大,吹得树枝左右摇晃,有的细枝甚至被吹断,“啪”地一声砸在地上。雷声也越来越密集,“轰隆隆”“咔嚓”的声响此起彼伏,像在头顶炸开。

豆大的雨点开始稀疏地砸落,打在树叶上“噼啪”作响,落在头发上凉丝丝的,很快便湿了一片。小满的裙摆被露水和雨水打湿,沉甸甸地贴在腿上,每跑一步都觉得费力,额角的疼痛也越来越清晰,可她不敢停——她能感觉到,暴雨马上就要来了。

当他们气喘吁吁地跑到熟悉的山坳时,小满一眼就看到了那间木屋,可下一秒,她的心猛地一沉,脚步也顿住了——木屋的门,竟然是虚掩着的!一条门缝开着,能看到里面隐约的火光。他们离开时,明明仔细关好的,哑奴还特意推了推,确认门闩扣上了!

哑奴的脚步也立刻停住,抱着小草的手紧了紧,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像发现猎物的豹子。他迅速将小满和小草拦在身后,身体绷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他指了指旁边的灌木丛,示意她们躲进去,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自己猫着腰,悄无声息地潜向木屋——他的脚步很轻,踩在落叶上几乎没有声音,只有衣角偶尔蹭过草叶,发出细微的声响。

小满牵着小草,赶紧躲到灌木丛后,茂密的枝叶挡住了他们的身影。她紧张地屏住呼吸,心脏“怦怦”直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没有武器,只有一个装着草药的小布包。

会是谁?是盘查的官兵吗?还是山里的山匪?若是官兵,看到他们这副模样,定然会盘问,她额角的伤,还有哑奴的打扮,都容易引人怀疑;若是山匪,他们手无寸铁,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小草紧紧攥着她的衣角,小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眼睛里满是恐惧,却懂事地没发出一点声音。

哑奴潜到木屋门口,先是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勺子搅动陶罐的声音,没有说话声,也没有兵器碰撞的声响。他慢慢凑到门缝边,眯起一只眼,小心地向内望去。小满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只能看到哑奴紧绷的肩膀,还有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心提到了嗓子眼。

片刻后,哑奴紧绷的肩膀忽然微微放松,他转过头,对着小满做了个“安全”的手势——手指先指了指地面,又摇了摇头,最后比划了一个“人”的形状。小满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里面有人,但不是坏人,没有危险。可哑奴的表情依旧有些复杂,像是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情况。

小满牵着小草,小心翼翼地从灌木丛后走出来,慢慢走近木屋。哑奴推开木门,一股热气夹杂着草药的气味扑面而来——火塘里燃着小小的火堆,上面吊着一个陶罐,里面的液体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散发着淡淡的苦味。

屋里的一角,他们留下的鱼干和木柴被整齐地堆在墙边,显然是被人整理过了。火塘边蹲着一个汉子,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皮肤黝黑,精瘦得能看到肩胛骨的轮廓,手上布满了老茧,指关节处还有几道疤痕。他听到门响,惊讶地回过头,脸上沾着点烟灰,眼睛很亮,像山里的狼,腰间还挂着一把猎刀,刀鞘磨得发亮。

那汉子看到他们,先是猛地站起来,手下意识地按在了猎刀上,眼神里满是警惕,像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但他的目光很快扫过哑奴——哑奴站在门口,身材高大,眼神沉静,却没有敌意;又扫过小满,看到她苍白的脸色、额角未愈的伤,还有扶着她的手;最后落在小草身上,小姑娘怯生生地躲在小满身后,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他手里的勺子。警惕之色渐渐淡了些,他松开按在刀上的手,粗声粗气地问道:“你们是啥人?咋在我的屋里?”

小满心下稍安,知道不是坏人,连忙上前一步,敛衽行了个礼,声音因为刚才的奔跑和紧张,带着点虚弱和歉意:“这位大哥,实在对不住,打扰您了。”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诚恳,“我们姐弟三人前些日子在山中遇险,我被落石砸伤了头,实在走不动了,恰好遇到您的空屋,便斗胆借住了几日养伤。我们绝非有意擅闯,离开前特意留下了些鱼干和木柴,聊表谢意,想着能补偿一二。”她指了指墙角的鱼干,“今日原已出发往南去,奈何天气骤变,眼看就要下暴雨,我这身子实在撑不住,妹妹又年幼,不得已才折返回来,想暂避片刻。您放心,雨一停我们就走,绝不敢再多打扰您。”

那猎户汉子挑了挑眉,顺着她的手指看了看墙角的鱼干,又低头看了看火塘边的木柴——那些木柴被劈得长短均匀,显然是花了心思的。他的脸色缓和了不少,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了,转头继续用勺子搅和陶罐里的东西,嘟囔道:“算你们运气好,跑回来了。这鬼天气,说变就变,再晚一步,就得淋病在山沟里。”他指了指火塘边的几块木墩,“旁边坐着吧,别挡道,我这药快熬好了。”

小满连忙拉着小草道谢,带着她在木墩上坐下。小草还是有些怕,紧紧挨着小满,小手攥着她的衣角,眼睛却好奇地盯着陶罐——里面熬着深绿色的药汁,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闻起来苦苦的。哑奴则站在门口,靠着门框,目光时不时扫向屋外的天色,依旧保持着警惕。

就在这时,窗外猛地一亮,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了昏暗的天幕,像一条银色的巨龙,瞬间照亮了整个木屋——能看到猎户脸上的皱纹,能看到火塘里跳跃的火星,还能看到小草惊恐的眼睛。紧接着,“咔嚓!”一声巨雷仿佛就在屋顶炸开,震得屋梁都簌簌发抖,陶罐里的药汁都溅出了几滴,落在火塘里,“滋”地一声冒起白烟。

“呀!”小草吓得尖叫一声,猛地扑进小满怀里,双手紧紧抱住她的脖子,脸埋在她的颈窝,哭得肩膀都在抖,“姐姐!我怕!打雷好吓人!”

几乎是同时,瓢泼大雨轰然而下。密集的雨点像无数根鞭子,疯狂地敲打着屋顶和木墙,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震得人耳朵发疼。

屋檐下的雨水汇成了瀑布,顺着房檐倾泻而下,在门口积起了小小的水洼,很快便漫过了门槛。整个世界瞬间被白茫茫的雨幕笼罩,远处的山林、近处的树木,都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和时不时响起的雷声,仿佛要把整个山林都吞没。

小满紧紧抱着发抖的小草,一只手捂住她的耳朵,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着:“不怕不怕,小草不怕,姐姐在呢,哑奴叔叔也在呢。”她抬头看着门外的雨势,心中一阵后怕——若是刚才她一时执拗,选择冒雨前行,此刻他们三人恐怕早已被淋成落汤鸡,困在泥泞的山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的伤肯定会加重,小草也免不了生病,到时候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转头看向那个猎户,他正淡定地往火塘里添柴,火苗“腾”地一下窜高,映得他的脸通红。他似乎对这样的雷雨习以为常,只是偶尔瞥一眼门外,嘟囔一句“这雨得下到天黑”。小满看着他,又看了看门外狂暴的雨势,心中滋味复杂——这场突如其来的雷雨,硬生生打断了他们的行程,却也阴差阳错地将他们带回了这方小小的、安全的庇护所。

哑奴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几片宽大的树叶,递到小满面前。小满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是怕雨水漫进屋里,想用树叶堵住门缝。她接过树叶,对着哑奴点了点头,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小草的哭声渐渐小了,只是还紧紧抱着小满,眼睛偷偷从她的颈窝探出来,看了看火塘里的火苗,又看了看门口的雨幕,小声问:“姐姐,雨什么时候停呀?”

小满摸了摸她的头,看向门外——雨还没有变小的迹象,天地间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她不知道雨什么时候会停,但她知道,至少此刻,他们是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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