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周府时，日头已近中天。萧明远心情显然不错，大手一挥：“沈姑娘，谷雨，时辰不早，随我回府用过午饭再回静园吧。” 他看向谷雨的目光，比来时多了几分真切的温和与期许。
马车驶回萧府，府中清静了许多。门房告知，夫人和小姐们，连同那两位姨娘，都已前往陈夫人府上赴中秋宴了，其实说是中秋宴多少也有相看的成分。偌大的府邸仿佛卸下了繁复的妆点，显出几分难得的闲适。
午饭设在一处临水的小花厅，只有萧明远、萧翊、小满和谷雨四人。菜肴精致依旧，但没了晨间那份无形的压抑和窥探的目光，气氛轻松了不少。
谷雨经过周府一役，又得了“可教”二字，紧张感褪去大半，小脸上带着兴奋后的红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态。萧明远看着他，难得地露出长辈式的笑容，亲自夹了一块清蒸鲈鱼到他碗里：“谷雨，今日在周大人面前，答得不错。‘君子不器’，你解为‘君子不拘泥于单一用途，当博学多能’，虽未引经据典，却也抓住了精髓，难能可贵。周老最喜这份未受匠气束缚的灵性。”
谷雨受宠若惊，连忙放下筷子，规规矩矩地坐好，声音还带着点稚气的紧张：“回大人话，是我私塾里的先生和阿姐常教导，读书要明白道理，不能只记字句。先生问岭南风物，我就说了潭垌乡的丹枝、甘蔗，还有……还有作坊里熬糖时飘出的甜香，先生说，民生疾苦与风物人情，亦是学问。”他努力回忆着，小眼神亮亮的。
“说得好！”萧明远赞许地点点头，“学问之道，本就不该囿于书斋。知民生，识风物，方能体察万物，明理致用。谷雨，你要记住周先生今日的教诲，更要记住你先生阿姐的用心。日后在周先生门下，更要勤勉向学，莫负了这份机缘和你阿姐千里迢迢的辛苦。”
“是！谷雨一定谨记大人教诲，用功读书！”谷雨用力点头，小小的肩膀似乎都挺直了几分。
萧翊在一旁慢悠悠地剔着鱼刺，闻言嗤笑一声：“老头子，您这勉励人的话一套一套的，当年怎不见您这般勉励勉励我？”他拖长了调子，带着惯有的戏谑。
萧明远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哼道：“勉励你？我倒是想！可你当年是什么德性？国子监博士问你‘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你倒好，回人家一句‘习武场跑马射箭才乐乎’！气得人家胡子都翘起来了！成日里斗鸡走狗，结交些狐朋狗友，正经书没读几本，歪门邪道的本事倒学了个齐全！若非你娘……”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在客人面前数落儿子有些过了，转而看向小满，半是无奈半是调侃，“沈姑娘，你瞧瞧，同样是少年郎，一个如璞玉初琢，一个……哼，顽石一块，朽木难雕！”
小满忍俊不禁，连忙低头扒饭掩饰笑意。谷雨也抿着嘴偷偷笑。
萧翊却浑不在意，反而得意洋洋地晃了晃脑袋：“老头子，您这话可就不对了。您儿子我这是‘术业有专攻’！跑马射箭强身健体，结交朋友广通人脉，这长安城里上至王公下至贩夫，就没有我萧翊不熟的路子！您那些之乎者也的学问，自有谷雨这样的好苗子去钻研，我呢，就负责替这‘璞玉’保驾护航，打通关节，省得他被人欺负了去，这不也是功德一件？”他笑嘻嘻地给谷雨也夹了一大块肉，“对吧，谷雨小子？以后在学里受了委屈，尽管报你翊哥的名号！”
萧明远被他这番歪理气得直瞪眼，却又拿这个混不吝的儿子没办法，只能重重哼了一声：“油嘴滑舌，不务正业！你就不能学学谷雨的踏实劲儿？”
一顿午食，就在萧家父子这别具一格的“挤兑”与“反挤兑”中，带着几分家常的热闹结束了。小满和谷雨紧绷了半日的心弦，在这轻松的氛围里，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临别前，萧翊想起一事，问道：“对了，周夫人那边，我看她对你颇为欣赏，邀你同去陈府宴席，你怎么推了？那可是个‘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好机会。” 他摇着扇子。
小满温言解释：“周夫人厚爱，民女感激不尽。只是，一来，陈夫人府上高朋满座，皆是京中贵眷，民女初来乍到，身份微末，贸然前去，恐失礼数，也怕扰了夫人雅兴。二来，”她看了一眼身旁强打精神却掩不住倦意的谷雨，“谷雨今日耗费心神，又起得早，需要回去好好歇息。再者，”她顿了顿，声音更诚恳了几分，“今日周府一行，民女已深感荣幸，更知那‘玉露’糖能得周夫人青睐已是意外之喜。露脸之事，非一日之功，我想着，还是先把手头的事情做好，根基稳固了，日后若有缘，再赴盛会不迟。” 她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既保全了周夫人颜面，也表明了自己的谨慎和务实，更透着一股不卑不亢的清醒。
萧翊听罢，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和赞许，点点头：“你想得周全。沈小满，我等着看你‘花开动京城’的那天！回吧回吧，看谷雨小子都快‘梦游太虚’了！”
告别萧家父子，小满带着眼皮都快粘在一起的谷雨回到了竹枝巷的静园。一进院门，谷雨几乎是闭着眼睛被春杏扶回房，沾枕即眠。
小满也累。身体的疲惫像潮水般涌来，可精神却异常亢奋。
她独自坐在静园小小的庭院里，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激动的心情如同煮沸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谷雨通过了周司业的考校！她的“玉露”糖在周夫人面前得到了认可！这半日经历的一切，都远远超出了她来长安时最乐观的想象。尤其是想到刚才在萧府饭桌上萧翊那番斗嘴，嘴角还不由自主地弯了弯。
然而，在这巨大的喜悦之下，一股浓烈的思念也悄然弥漫开来，瞬间淹没了兴奋的泡沫。
京城再好，终非故乡。
“二姐......” 小满在静园的庭院里低低重复着这两个字，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她来长安好些天了，她经常和春杏一起出门，目的就是看看能不能找到二姐的线索。
可是，京城大，大得让人绝望。茫茫人海，去哪里找一个被卖身为奴、连具体卖到哪家都不知道的寒露？一家一户去问？这无异于大海捞针，更是异想天开。
麻烦萧翊？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小满掐灭了。萧翊已经帮了太多忙了——安排住处，引荐周司业，今日在萧府和周府明里暗里的维护，还有那看似斗嘴实则让她放松的插科打诨。人情债，越欠越难还。寻找二姐，这绝非小事，涉及探查他人府邸私奴，其中关节复杂，稍有不慎便会惹上麻烦。她凭什么再开口？又用什么去还这份天大的人情？难道用那点糖块生意？这分量远远不够。
凭自己现在的身份？一个初来乍到、根基浅薄、靠着一点新奇手艺才勉强立足的外乡孤女？在长安这权贵云集、关系盘根错节的地方，她连自保尚且需要步步为营，想要主动去寻找一个下落不明的亲人，简直如同蚍蜉撼树，困难重重。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小满却感到一阵寒意。成功的喜悦与思乡的愁绪，最终都化作了对二姐无尽的担忧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不能放弃！一定有办法的！路再难，也得走下去。
良德县……
潭垌乡开云大山附近的天空，阴云笼罩了大半日，直到午后才透出几缕稀薄的阳光。沈家作坊大门紧闭，门上挂着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今日放工”。
院内的小屋里，饭桌上的菜肴确实比往年丰盛些：一盘切好的白斩鸡，一碗红烧肉，还有几样时令小菜和一碟月饼。然而，围坐在桌旁的三人——小满娘、大姐惊蛰、抱着女女的陈伯——却显得有些过于安静，只有碗筷偶尔碰触的轻响。
“肉……肉肉！”女女在陈伯怀里扭动着，小手指着桌上油亮亮的红烧肉，口齿不清却满是渴望地叫着，打破了这份沉寂。
“哎，女女乖，外婆给你夹。”小满娘回过神，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用筷子小心地夹了一小块软烂的肉，吹凉了喂到女女嘴里。看着女女满足地咂巴着小嘴，小满娘的眼神却飘向了门外阴沉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唉……也不知道小满和谷雨到京城没有？算算日子，这时候也该到了吧？路上可还平安？京城人生地不熟的……”
陈伯抱着女女，沉稳地接口：“放宽心。小满那孩子，打小就有主意，遇事也稳当。谷雨也懂事。不是还有那位萧翊照应着吗？定是平安到了的。京城再大，规矩再多，只要人平安落脚了，慢慢总能适应。”他语气笃定，带着安抚的力量。
“是啊，阿娘。”大姐惊蛰也连忙放下筷子，给阿娘盛了碗汤，“小妹本事大着呢，您看她把作坊打理得多好？连京城的大人物都看上咱家的糖了。有她照顾谷雨，您就放心吧。说不定啊，过些日子就有信捎回来了。”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愉快。
小满娘接过汤碗，却没有喝，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桌边空着的两个位置——那是小满和谷雨常坐的地方。她的视线最后落在另一个更久无人落座、仿佛蒙着一层看不见灰尘的位置上，那是寒露的座位。她握着碗的手指微微发白，声音低沉下去，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今年中秋，托小满的福，家里……家里是宽裕了些，桌上也能见点荤腥了。可……可二妹……二妹她……”她喉咙像是被堵住，后面的话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和眼底瞬间涌上的泪光，“她当初……”
“阿娘！”惊蛰心头一紧，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急切和不易察觉的恐慌，及时打断了母亲即将滑向深渊的回忆，“别说这些了！都过去了！小满她们在长安，京城能人多，路子广，说不定……说不定就能打听到二妹的消息呢！她们姐妹俩，定有重逢的日子！”她说着，目光也投向门外，仿佛想穿透这岭南的阴云，望见千里之外的长安，眼中闪烁着和小满如出一辙的、不肯熄灭的微弱希望。
小屋内的气氛再次沉寂下来，只有女女满足地咀嚼着肉块，发出含糊的咿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