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嘴哨堡,校场上。
晨光惨白,照在夯得瓷实、覆着霜花的校场上,泛着冷硬的青光。风像无数把小锉刀,刮过士兵们裸露的脖颈和脸颊。
矢村次郎按着指挥刀,立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如同一尊冰雕。军装笔挺,风纪扣勒到下巴,白手套一尘不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角那道细微的抽搐,暴露着内心未曾熄灭的毒火。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扫过台下八十余名日军士兵。
“突刺……!”
矢村的声音撕裂寒冷的空气,嘶哑,带着金属摩擦的尖锐。
“杀……杀!”
士兵们喉间爆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弓步踏前,三八式步枪连同刺刀猛地刺出。汗水顺着钢盔边缘淌下,在冻得青紫的脸上冲出泥沟。
队列边缘,黄金镐和他那几十号伪军也在比划,动作歪斜,眼神躲闪。
一个日军军曹拎着藤条逡巡,“啪”地抽在一个动作懈怠的伪军腿上,脆响在寒风中格外清晰。
黄金镐脸上火辣辣,对着手下低吼:“都他妈没吃饭?跟太君好好学!”
他偷眼望向高台上矢村冰冷的身影,心底发寒。前日他刚被那中岛太君叫去问了些山林小路的情况,那审视的眼神就让他知道,自己这些人的“用处”,怕是要重新掂量了。
另一边,中岛副官小跑至矢村身前,躬身低头。
“中岛君。”矢村头也不回便问道。
“少佐阁下。”中岛中尉上前半步,脸颊旧疤在冷光下更显阴沉。
“你知道山上那群土匪的眼睛,还盯着吗?”矢村望着黑风岭方向模糊的山影。
“一直都在盯着,”中岛肯定道,“他们的哨探这几日明显有所增加,大抵是都在看我们校场和巡逻队。昨夜的暗哨还吓走了两个想摸近的怂蛋。”
矢村嘴角扯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这就够了,土匪就是土匪,目光短浅,只看得见眼前的威胁和热闹。
他最近在黑山嘴日夜不休的“铁血表演”,可谓是牢牢吸住了那些土匪的眼珠子。
至于松野那几车木头什么时候悄悄运走,运去了哪里,土匪们不会关心,也懒得去深究。他们只在乎黑山嘴的刀磨得亮不亮,会不会砍到他们头上,枪炮会不会打在他们的身上。
“很好,”矢村声音低沉,“让他们看个够。把声势造足,最好让他们晚上睡觉,耳朵里都是咱们的号子声。”
真正的要务,或许早已在别处尘埃落定。这些土匪的“警觉”,也不过是看看热闹,琢磨着别惹火上身罢了。愚蠢,但合乎本性。
黑风岭,聚义厅里,炭火盆照旧烧得噼啪响,肉香混着酒气在厅里弥漫。
黑塔撕咬着一条烤羊腿,油顺着络腮胡子往下淌,瓮声瓮气地骂:“他娘的,小鬼子在黑山嘴发什么羊角风?天天鬼哭狼嚎的,吵得老子觉都睡不踏实!”
杨老六灌了一口酒,抹抹嘴:“塔爷,管他发什么疯,反正没冲着咱们岭子来。练他的兵呗,估摸着是前阵子吃了冯立仁的亏,憋着劲呢。巡逻队是多了些,咱卡子上的弟兄盯紧点就是了。”
“就是,”一个喝得脸红脖子粗的小头目嚷嚷,“只要不来碍咱的事,他爱练练去!咱有酒有肉,守好咱的山头,舒坦一天是一天!”
那师爷则是慢悠悠地呷着酒,捻着山羊胡:“话虽如此,这般大张旗鼓,总归是让人心里不踏实。大当家的,您怎么看?”他转头看向蹲在虎皮交椅里,抱着一只烧鸡默默啃着的瞎老崔。
瞎老崔把鸡骨头吐在地上,又灌了口烧刀子,混浊的眼珠被酒气熏得发红,打了个嗝:“看?看个球!小鬼子被冯立仁揍疼了,呲牙咧嘴练块头,吓唬人呗。咱们黑风岭,山高林密,他矢村有胆就来啃,崩不掉他满嘴牙!”
他抓起酒坛子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嘟嘟囔囔:“有那闲工夫琢磨鬼子练不练兵,不如多想想哪儿能再弄点粮食过冬,窖里的酒也剩的不多了……老六,前儿个说的那个往北边贩皮货的小商队,有信儿没?油水厚不厚?”
杨老六忙道:“正打听呢崔爷,好像是从赤峰北边下来的,就两三辆车,人不多。具体走哪条道还没摸准。”
“得盯紧了,”瞎老崔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抹了把胡子上的酒渍,“这年月,蚊子腿也是肉,要是那小王掌柜的还在就好了……黑山嘴那底下爱咋闹咋闹,别挡了咱们的财路就成。”
黑塔把羊腿骨一扔,拍拍肚子:“崔爷说得对!管他娘的黑山嘴白山口,有酒有肉有娘们儿,咱这山头就稳当!弟兄们,喝!”
聚义厅里顿时又喧哗起来,猜拳行令,骂娘笑闹,刚才那点因为山下动静而起的细微躁动,很快被更实际的欲望和眼前的享乐冲淡。
对于黑风岭这些刀头舔血、过了今天不知明天的土匪来说,曰本人在山下练兵是常事,只要战火没烧到自家山寨门口,没耽误他们抢劫享乐,那就不是顶要紧的事。
什么卡车悄悄运东西,什么深层战略,他们懒得想,也想不了那么远。寨子里的存粮、酒肉、银元,还有下次行动的“肥羊”,才是他们真正关心、也唯一愿意花心思琢磨的东西。
山下的号子声隐约随风飘来,很快就被厅里更大的喧嚣淹没。远处是否曾有车队在夜色中悄然驶过,运走了什么木头,对他们而言,还不如坛子里下一碗酒的滋味更重要。
得过且过,及时行乐,才是这片山林里许多亡命徒信奉的、颠扑不破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