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千伦在枪响的瞬间,就一个趔趄扑倒在了一块山石后面,脸色煞白如纸。子弹“嗖嗖”地从他头顶飞过,打在石头上,溅起一串串火星。
他死死攥着手中的驳壳枪,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关节发白,却一枪也未敢放出。他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顺着裤管流下,骚臭之气弥漫开来,但他此刻已全然顾不上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中了冯立仁的埋伏了!
杜雄倒是凶悍,躲在一棵大树后面,一边用王八盒子朝山上还击,一边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试图收拢溃散的手下:“顶住!都给老子顶住!妈的,谁敢跑老子崩了他!”
然而,在这突如其来的精准打击下,他的吼叫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土匪和伪军早已魂飞魄散,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哪里还听得进命令?
冯立仁冷静地更换着弹夹,目光扫过山下狼奔豕突的敌人,如同看着一群跌入陷阱的野兽。他知道,这顿突袭的目的已经初步达到。
“撤!”
他果断下达了命令,声音在枪声的间隙里清晰传出。
游击队员们如同他们出现时一样,迅速而有序地沿着预设的路线,隐入身后更加茂密和复杂的山林。雷终在打出最后一发子弹,将一个试图追击的土匪放倒,随即也提起步枪,身形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岩石与灌木之后。
于正来的机枪又进行了一个短点射,压制住企图抬头的敌人,然后招呼着李铁竹等人,交替掩护着向后撤去。
枪声渐渐稀疏下来,只剩下零星的、盲目的射击,和山谷中回荡的、敌人惊恐的嚎叫与痛苦的呻吟。
风,依旧在吹,卷着浓烈的硝烟与血腥气,掠过这片刚刚经历过短暂却激烈厮杀的山谷。
枯黄的草叶上,沾染了暗红的、尚未凝固的血迹,在铅灰色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龙千伦瘫在石头后面,直到山上的枪声彻底停息,才敢微微探出头。
望着那片寂静得可怕的山林,以及遍布山径的伤亡者和狼藉的装备,他浑身筛糠般抖动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与深入骨髓的恐惧,攫住了他。
这头道川,这月亮泡子,哪里是什么可以捞取功劳的宝地?分明是冯立仁为他们精心准备的坟场!
杜雄也从树后转出来,脸上黑一道白一道,也不知是硝烟还是冷汗,杜雄看着眼前的惨状,又望了望龙千伦那副失魂落魄的怂样,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眼神里充满了怨毒与后怕。
这一次,他们伸出来的爪子,算是被冯立仁结结实实地剁掉了一截。
山林重归寂静,只有那呜咽的风声,和尚未散尽的硝烟,记录着方才那场短暂的伏击。
夜幕,如同巨大的黑色幔帐,缓缓笼罩下来。营地中央那点微弱的火光,在寒风中顽强地摇曳,映亮了一圈圈沉默而坚韧的面孔。
就在这时,营地边缘的暗处传来一阵急促却极力压抑的脚步声,伴随着枯枝被小心拨开的细微响动。一个身影踉跄着冲破暮色,直接扑到那簇将熄的火光旁。
是严佰柯。
他几乎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赶回来的。脸上混杂着汗水泥污,被荆棘刮破的棉袄口子翻着灰黑的棉絮,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声。他一把抓住冯立仁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眼神里是尚未散尽的惊悸和一路狂奔积攒的赤红。
“冯大队长!黑山嘴……矢村……这回动了真格的了!”严佰柯声音干涩发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这动静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于正来猛地站起身这冷不丁的消息不由得令他眉头紧皱起来,但他眼神仍旧保持锐利。
雷山也停下了削制弩箭的手,混浊的眼珠在阴影里转向严佰柯。身后雷终擦拭子弹的动作微微一滞,目光投了过来,李铁兰、刘铁坤,以及周围或坐或卧的队员,全都屏住了呼吸,营地里的空气骤然绷紧。
冯立仁反手扶住几乎脱力的严佰柯,沉稳的声音压住了现场的躁动:“佰柯,先喘口气,慢慢讲清楚。”
严佰柯咽了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喉结艰难地滚动,语速极快却清晰:“王家营子,三道沟……完了!黄金镐那帮黑狗子打头,见粮就抢,见房就烧!鬼子跟在后面压阵,机枪架着……王大伯一家,想护住那点粮种,被黄金镐亲手……没了,全没了!”
说到最后,严佰柯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悲愤和颤抖。
于正来一拳砸在旁边冰冷的岩石上,骨节发出闷响,牙关紧咬,从齿缝里迸出话来:“狗日的小鬼子!还有黄金镐这群畜生!”
刘铁坤蹲在地上,久久没有起来,双手死死揪住自己尚还乌黑的头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沉呜咽,为那些被烧毁的粮食,也为那些惨死的乡亲们。
冯立仁扶着严佰柯的手臂稳如磐石,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下颌的线条却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他沉默着,目光扫过严佰柯疲惫而愤怒的脸,扫过于正来因暴怒而涨红的面孔,扫过周围队员们那一双双燃着怒火与悲痛的眼睛。
“看清了他们的路数和人手?” 冯立仁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千钧重量。
严佰柯用力点头,强撑着站直身体:“看清楚了!黑狗子在前,小鬼子在后,专挑靠近山边的村子下手。手段忒狠,我看就是要绝了咱们的外援,逼咱们出山!”
冯立仁缓缓松开扶着严佰柯的手,转向众人。
篝火最后的光芒在他脸上跳跃,映得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如同寒星。
“都听见了?” 冯立仁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矢村这王八蛋是要断咱们的根,绝咱们的路呐。”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锐利,仿佛能穿透这浓重的夜色,看到黑山嘴方向那冲天的火光和肆虐的暴行。
“根,不能让他断了!路,也不能让他绝了!”
于正来喘着粗气接口,眼神狠厉:“冯大哥,你说咋办?咱不能眼睁睁看着乡亲们……”
冯立仁抬手,止住了于正来后面的话。他的视线落在严佰柯带来的情报上,落在每一个义愤填膺的队员脸上,最终,一个决断在沉静的目光中成型。
“佰柯,把摸清的路线和敌人布防,仔细画出来。” 冯立仁的声音斩钉截铁,“正来,雷大哥,召集同志们。咱们,得给矢村这条疯狗,再好好上一课,乡亲们的血,绝不能白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