坝上深处,头道川韭菜沟四号营地。
晨光透过林隙,几乎照在了每个队员脸上,大家神情紧绷着但举手投足间仍带着一份力量。
冯立仁站在众人面前,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同志们,有件事情要和大伙讲,有支鬼子并没有回到围场县城,而是选择待在在黑山嘴哨堡里磨刀,另外,根据侦察的同志发现,龙千伦此时也在野狼沟串联,所以,咱们也绝不能光看着。从今天起,恢复日常操练!”
队伍立刻动了起来。于正来肋下的伤好了七八分,此刻正吼着嗓子,督促一队年轻队员练习匍匐前进:“腰塌下去!屁股撅那么高,是嫌鬼子的子弹找不着靶子吗?李铁竹!说的就是你!”
李铁竹吭哧吭哧地趴在草稞子里,奋力向前爬,嘴里嘟囔:“于大哥,我也是很认真的啊,您不用每次都拿我举例子吧……”
“举例子咋了?鬼子枪子儿可丝毫不留情!给我好好练!起码要练到你们趴在地上跟长草了一样!”于正来骂骂咧咧,眼神却扫过每个队员的动作,不放过任何细节。
另一边,雷山带着雷终和几个老队员,蹲在一处土坡后面。地上摊着几颗锈迹斑斑的铁疙瘩、细铁丝、还有削尖的竹签子。
“爹,这绊雷的引信,是不是短了点?”雷终拿起一个改造过的边区造手榴弹,眉头微蹙。
雷山接过,粗糙的手指掂量了一下,混浊的眼睛里闪着光:“短有短的好,鬼子皮靴踩上来,反应快,炸他个措手不及。长了,容易被发现。”他拿起一根细铁丝,熟练地缠绕起来,“记住,这东西,要埋在鬼子常走的道儿边上,枯树叶盖好,不能露痕迹。小终,你去那边,挖个浅坑,要斜着,让破片往上飞。”
雷终默默点头,拿起工兵铲走到指定位置,动作精准而沉默。几个老队员在一旁看着,低声交流着布置陷阱的心得。
严佰柯则带着他的侦察小组,在营地边缘进行图上作业。一张简陋的、手绘的塞罕坝地图摊在石头上,上面标注着几个可疑的点。
“黑山嘴往县城运木材,通常走这两条路,”严佰柯用树枝指着地图,“一条是官道,平坦,但关卡多;另一条是绕北边的老山路,难走,但隐蔽。我估计,他们的补给队,很可能会交替使用。”
一个队员问道:“严排长,咱们怎么下手?”
严佰柯眼神锐利:“不急。先摸清规律,找到最适合伏击的地段。要打,就得打中他的七寸,让他疼!”
营地各处,都弥漫着一种紧张而有序的气氛。刘铁坤守着那口大锅,锅里翻滚着依旧是稀薄的野菜糊糊,他嘴里骂咧咧,手下却不停,给每个训练归来的队员碗里尽量多舀点稠的。
李铁兰和几个妇女,则将洗好、晾干的绷带仔细叠好,收入有限的药箱。冯程牵着妹妹李晓,懂事地给忙碌的大人们递上晾凉的开水。
冯立仁巡视着营地,看着队员们挥汗如雨,看着老同志们倾囊相授,看着伤员们咬牙坚持,心中那股沉甸甸的压力,似乎也化作了某种力量。他走到高处,望向黑山嘴的方向,目光深邃。
围场县城的东门口,这日头晌午,与往常并无二致。十几个伪军和几名曰军士兵缩在岗楼旁,揣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瞅着官道上稀稀拉拉的行人。忽然,官道尽头扬起一片尘土,紧接着,一支黑压压的队伍显露出来。
打头的是几个骑着骡马、挎着快枪的汉子,眼神凶悍,肆无忌惮地扫视着城墙。后面跟着百十来人,脚步杂乱,衣衫褴褛,手里的家伙五花八门,老套筒、汉阳造、鸟铳、大片刀,在稀薄的日光下闪着寒光。那股子不加掩饰的蛮横匪气,惊得路边的百姓慌忙往街边躲闪,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涌起。
守城的一个伪军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旁边那个曰军士兵也愣住了,下意识地就去摸肩上的枪,嘴里叽里咕噜地骂了一句。
为首的伪军小队长是认得龙千伦的,此刻看见那队伍前头并排走着的两人,尤其是左边那个穿着崭新绸面夹袄、头发梳得油亮的,不正是“卧病在家”多日的龙大队长吗?他怎么会……怎么会和这么一大群生人搅和在一起,还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城门口?
小队长脸上瞬间没了血色,嘴巴张了张,竟一时忘了该如何反应。他身旁的曰军曹长显然也认出了龙千伦,眉头紧锁,手按在枪套上,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警惕。
队伍眨眼就到了城门前。龙千伦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从容,微微抬手,止住了身后略显嘈杂的队伍。他目光扫过城门口那几个呆若木鸡的士兵,清了清嗓子,声音不算洪亮,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诸位辛苦。龙某前些时日因家父病重,外出寻医,幸不辱命。今日归来,还带来一批深明大义、愿为地方安宁出力的朋友!”他侧身指了指身旁那煞神般的汉子,“这位是野狼沟的杜雄,杜飞爷!从今日起,杜飞爷及其麾下弟兄,将与龙某一道,协助皇军,共保围场太平!还不快开门迎客?”
那伪军小队长这才回过神来,喉咙干涩地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道:“龙……龙队长?您……您这是……从石头里蹦出来了?”他求助般地看向旁边的日军曹长。
龙千伦嘴角扯了一下,但很快压了下去,尽可能语气平和说道,“瞧你说的,我这腿伤早就好了,就不能出去走走吗?倒是你,还在拦着做什么,快把路让开。”
那小队长没敢说话,只是回头看着身后的曰军曹长,曹长脸色阴沉,盯着龙千伦和杜雄看了几秒,又瞥了一眼他们身后那百十个目露凶光的土匪,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他对着守城士兵挥了挥手,用生硬的中文低喝道:“开门!”
沉重的城门被缓缓推开。
杜雄——也就是“草上飞”——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看都没看那些守城士兵,大手一挥,带着他那群如狼似虎的部下,乱哄哄地涌进了围场县城。杂乱的脚步声、武器的碰撞声、肆无忌惮的说笑声,瞬间填满了城门洞,也打破了县城街道维持了数日的、死寂般的平静。
十字街口,王师傅的剃刀停在半空,刀刃映出他惊愕的脸。豆腐张刚放下担子,还没来得及吆喝,就张大了嘴巴,看着那支古怪又骇人的队伍从眼前经过。
“老天爷……”豆腐张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压低嗓门对王师傅道,“龙千伦……他不是病得快死了吗?咋……咋把草上飞这杀才给弄进城了?还……还这么明目张胆!”
王师傅缓缓放下剃刀,混浊的眼睛里满是凝重,他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看来病是幌子,招安才是真的。我听说这草上飞,就是早些年杀了人才落草为寇的,龙千伦这是引狼入室啊。长谷川那边,怕是要乐见其成。”
躺在椅子上的老主顾也忘了刮脸,伸着脖子,脸上混杂着恐惧和好奇:“这……这往后,咱这日子还咋过?龙千伦加上杜雄,还有日本人……”
孙永福依旧蜷在墙根,破棉帽下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锐利的目光扫过招摇过市的龙千伦和那群土匪,又迅速闭上,仿佛入定的老僧。
他外甥王茂才带着巡逻队恰好巡到附近,看到这一幕,脚步猛地顿住,脸上血色褪尽,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一把拉住身边一个愣头青手下,声音发紧:“别往前凑!低头!当没看见!”
日军指挥部二楼,长谷川站在窗边,撩开一丝窗帘缝隙,面无表情地看着楼下街道上那支鱼贯而入的土匪队伍,嘴角慢慢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松野副官垂手立在身后,大气不敢出。
“中佐阁下,龙千伦与杜雄——就是那个‘草上飞’——率部众约百余人,已入城。龙千伦宣称……是组建‘保境安民联合团’。”松野低声汇报,语气带着难以置信。
长谷川放下窗帘,转身坐回宽大的办公椅,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保境安民’?哼,丧家之犬,总要找块新招牌遮羞。这杜雄,手上沾过血,是条恶犬。龙千伦倒是会挑。”
“那我们是否要……”松野试探着问。
“按兵不动。”长谷川抿了口茶,语气淡漠,“非但不动,还要给他送份‘贺礼’去。就以司令部的名义,表彰龙千伦‘深明大义’,‘主动联络地方豪杰,共维治安’。再把西街那片空着的张家大院拨给他们使用。”
松野有些犹豫:“中佐阁下,此举是否会养虎为患?”
“虎?”长谷川嗤笑一声,“一群争食的野狗罢了。给他们根骨头,让他们觉得皇军是倚仗,他们才会更卖力地去撕咬冯立仁,去震慑其他不安分的势力。等他们互相咬得遍体鳞伤,或者没了用处的时候……”他放下茶杯,镜片后的目光冰冷,“处理起来,也更容易。”
“嗨依!卑职明白了!”松野顿首,心下凛然。
西街,原本荒废的张家大院顿时被喧嚣充斥。杜雄大大咧咧地坐在正堂唯一一把完好的太师椅上,一只脚踩在凳面,打量着这破败却宽敞的院落,咧嘴笑道:“龙老弟,可以啊!这地方,比俺那野狼沟的山洞可舒坦多了!”
龙千伦脸上堆着笑,心里却像是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这帮土匪进了城,如同野马脱缰,看什么都新鲜,眼神里的贪婪和破坏欲几乎不加掩饰。往后想要约束驾驭,难如登天。但他面上丝毫不露,拱手道:“杜飞爷满意就好!此地暂作根基,还需杜飞爷与诸位兄弟同心协力,共图大事!”
“那是自然!”杜雄一拍大腿,震得桌子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有俺杜雄在,有龙老弟你谋划,再加上日本人……呃,皇军的支持,咱们肯定能在这围场县,闯出一片天!”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一个手下连滚爬跑进来,脸上带着兴奋:“龙爷!杜爷!皇军……皇军派人送来贺礼了!还说……还说把这大院正式拨给咱们用了!”
龙千伦和杜雄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喜。
“瞧瞧!龙老弟,”杜雄兴奋地站起来,唾沫星子横飞,“皇军多给面儿!咱们这事儿,算是成了!”
龙千伦心中一块石头暂时落地,看来长谷川果然选择了默许和支持。他整了整衣襟,对杜雄道:“杜飞爷,走,咱们去迎一迎。往后,这围场县,是该变变风气了!”
只是这风向,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引狼入室,反噬自身,也是很难评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