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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得化不开,像是泼翻了的墨汁,将围场县城牢牢实实地罩在底下。

北边坝上方向,那闷雷似的炮声歇了一阵,又隐隐约约滚过来,不紧不慢,敲打着城里人早已绷得死紧的神经。

风刮过空荡荡的街巷,卷起地上的碎纸和尘土,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野鬼低泣。

城门早落了锁,守夜的兵丁缩在岗楼里,抱着枪,耳朵却竖着,听那远处的动静,心里头各自盘算着前程性命。

这当口,谁还有心思细查?几条黑影,如同贴着墙根游走的壁虎,悄无声儿地顺着早已探明的、城墙坍塌处的豁口,滑进了城内。

为首的是杨老六,一身半旧灰布棉袄,腰间鼓鼓囊囊,别着家伙。

身后跟着两个精悍的汉子,都是黑风岭里挑出来的老手,一个叫“闷棍”,一个叫“溜边”,名号听着寻常,手上却都有真章。

三人进了城,并不聚在一处,而是分散开来,沿着墙根的阴影,踮着脚尖,狸猫似的向着城南土地庙的方向摸去。

街上不见一个行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狗吠都听不见几声,只有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单调而苍凉,在这死寂的夜里,传得老远。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那拖长了调子的喊声,带着一种麻木的疲惫,飘过屋顶,消散在寒风里。

杨老六在一处屋檐下停了脚,四下里张望,耳朵捕捉着一切不寻常的声响。

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像夜行的野兽。踩了踩冻得有些发麻的脚,心里头把那石碾子又掂量了几个来回。

那小子,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主儿,可别临了出了岔子。

地牢里头,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通道尽头挂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有气无力地跳动着,映得墙壁上的人影幢幢,如同鬼魅。

石碾子靠坐在牢房通道口的一张破椅子上,怀里揣着那包剩下的银元,硬邦邦地硌着胸口。

手里捏着半截烟卷,却没点,只是放在鼻子底下嗅着那点烟草味儿。耳朵竖得像兔子,听着牢房里囚犯偶尔发出的梦呓或呻吟,更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梆子声。

计算着时辰。心里头像是揣了二十五只老鼠——百爪挠心。一会儿想着得了钱远走高飞的好日子,一会儿又想着事情败露后黑风岭的追杀或者皇军的枪子儿,额头上渗出冷汗,风一吹,冰凉。

麻杆和老蔫也都各自守在位置上,麻杆在牢房深处晃悠,老蔫则缩在后门边的小屋里,抱着个酒葫芦,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借酒壮胆,也借酒麻痹那越来越盛的恐惧。

王月娥躺在冰冷的草堆上,昏昏沉沉。白日里那顿照例的呵斥与推搡,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

梦里,似乎从前的丈夫,带着女儿好一阵耍弄,有时候又换成崔哥,平日里替她撑腰,灶上熬着小米粥,冒着股热气……

忽然,一阵冷风从牢门缝隙钻进来,她打了个寒噤,醒了过来,眼前只有无边的黑暗和窒息般的寂静。

子时将近。

土地庙在城南的犄角旮旯,早已荒废多年。

残破的院墙,塌了半边的殿宇,院子里杂草长得比人都高。夜风吹过,荒草摇曳,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庙里的泥塑神像,金漆剥落,露出里头黑乎乎的泥胎,五官模糊,在暗夜里显得有几分狰狞。

杨老六和“闷棍”、“溜边”先后悄无声息地潜了进来,隐在神像后头的阴影里。

三人交换了个眼神,都不作声,只是屏住呼吸,握紧了怀里的短刀斧把。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衰败的气味。

时间一点点过去,庙外只有风声和远处那不肯停歇的炮声。

“六哥,”溜边凑到杨老六耳边,声音细得像蚊子叫,“那小子……不会耍花样吧?”

杨老六没吭声,只是摇了摇头,目光死死盯着庙门的方向。手心里也捏着一把汗。

就在这时,庙门外传来几声短促的布谷鸟叫——这是约定的暗号。

杨老六精神一振,回应了两声蛙鸣。

片刻,一个矮壮的身影,背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踉踉跄跄地撞开了虚掩的庙门,闪了进来。

正是石碾子。

他大口喘着粗气,脸上混杂着紧张、疲惫和一丝得手后的兴奋。将那麻袋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人……人,我带来了!”石碾子声音发颤,指着地上的麻袋,“快……快走!时辰不等人!”

杨老六使了个眼色,“闷棍”立刻上前,蹲下身,解开麻袋口,探手进去摸了摸,又凑到鼻尖闻了闻,回头对杨老六低声道:“六哥,活的,没大伤,就是有点虚。”

杨老六这才松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扔给石碾子:“剩下的,一分不少,碾子兄弟,是条汉子!”

石碾子接过布包,看也没看就塞进怀里,急促地道:“别废话了!麻杆和老蔫拖不了多久,快走你们的路!”

杨老六也不再耽搁,和“溜边”一左一右,架起麻袋里那软绵绵的人形。

闷棍在前头开路,三人迅速向庙外退去。

石碾子看着他们消失在庙门的黑暗中,靠着冰冷的泥塑,滑坐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

怀里的银元硌得生疼,却带来一种实实在在的安慰,侧耳听了听,城里依旧死寂,只有那要命的梆子声,不紧不慢地敲着。

“三更喽——平安无事——”

那更夫的喊声,悠悠传来,落在石碾子耳朵里,却像是催命的符咒。

不敢再多停留,挣扎着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也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县城的黑暗里,向着自己那未知的“前程”奔去。

土地庙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那残破的神像,依旧在黑暗中,漠然注视着这一切。风卷着几片枯叶,在院子里打着旋儿。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坝上,炮火犁过的山头,腾起一股子焦糊混着腥膻的气味。

碎石、黑泥、暗红色的冰碴子,搅和在一处,踩上去噗嗤作响。

枪声渐渐稀落下来,只剩下零星的冷枪,像年节时顽童丢的炮仗,在东边响一声,西边应一下。

于正来从炸塌了半边的掩体里探出半个身子,帽子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头发被汗和泥黏成一绺一绺,肋下的旧伤一阵阵发紧,像是有人拿钝刀子在那里慢慢锯。

他啐出一口带泥的唾沫,哑着嗓子朝后头喊:“铁竹!铁竹!死球了没?没死就吱一声!”

旁边一个土坑里,李铁竹哼哼着动了动,脸上让硝烟熏得黢黑,只剩俩眼珠子还转着:“于……于大哥,我还喘着气儿呢……就是耳朵里还唱大戏,嗡嗡的直响……”

“没死就成!”

于正来喘着粗气,环顾四周。阵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些人,有的还在动弹,有的已经没了声息。

他看到一个年轻队员抱着胳膊,血从指缝里往外渗,牙关咬得死死的,没吭一声。“狗日的小鬼子,炮打得真他娘的准……”

冯立仁猫着腰沿着战壕快步走过来,脸上看不出啥表情,只有眼角深刻的纹路里嵌满了疲惫。

“正来,伤亡咋样?”

“折了三个,重伤五个,轻伤……差不多人人挂彩。”

于正来抹了把脸,手上黏糊糊的,不知是血是汗,“弹药是不多了,特别是机枪子弹,嚯嚯得太快。”

冯立仁点点头,没说话,目光投向山下,鬼子暂时退了,似乎是在山脚下重新集结,像一群伺机而动的野狗。

那两门九二式步兵炮的炮口,依旧冷冷地指着这边。

“大队长,咱还守这儿?”于正来问,“鬼子下一波炮火覆盖,这工事怕是顶不住。”

冯立仁还没答话,旁边一个闷雷似的声音插了进来:“顶不住也得顶!撤?往哪儿撤?后头就是月亮泡子,再后头更是咱的根!”

说话的是雷山。

老猎户蹲在一个射击孔边上,正用一块破布慢吞吞地擦拭着他那杆老金钩步枪的枪管,动作稳得像是在自家炕头。

脸上被火药燎了几块黑,混浊的眼睛却亮得瘆人。

“雷大哥说得在理,”冯立仁接口道,声音不高,却带着分量,“但不能硬顶。正来,你带伤员和一半人手,先撤到二号阻击点,把重家伙也带上。

雷大哥,你和我,带剩下的人在这儿再顶一阵,拖住他们。”

于正来梗着脖子:“那不成!要顶一起顶!我于正来不是怂包!”

“放你娘的屁!”冯立仁难得地骂了句粗话,眼神锐利起来,“这是命令!把人万一打光了,拿啥跟长谷川周旋?赶紧的,趁鬼子下一波进攻前,先带着人撤下去!”

于正来张了张嘴,看着冯立仁那不容置疑的脸色,又瞅了瞅周围挂彩的弟兄,重重一跺脚:“行!我撤!我听大队长您的,雷大哥,你们可……千万当心!”

他转过身,吼了一嗓子:“能动的!搀着伤员,跟老子走!铁竹,别装死了,快起来搭把手!”

阵地上立刻忙碌起来,李铁竹挣扎着爬起来,去扶那个伤了胳膊的年轻队员。

年轻队员却一把推开他:“竹哥,我……我能走!”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队伍往后挪。

冯立仁看着撤下去的人影消失在交通壕的拐角,这才转向雷山:“雷大哥,咱们也得换个地方,这主阵地不能守了,太显眼,容易被小鬼子集火。”

雷山点头“嗯”了一声,把擦好的步枪背在肩上,弯腰提起脚边一个布袋子,里面是他那些零碎玩意儿——磨尖的竹签、拌了毒草汁的绳索。

“东边那块乱石砬子后面,我看就挺好,视野开阔,还背风。”

两人带着留下的二十几个队员,迅速转移到了新的隐蔽点。

这地方果然比主阵地刁钻,几块巨大的岩石天然形成了掩体,又能俯瞰山下鬼子的动向。

刚安顿下来,山下就有了动静。

鬼子的炮火准备又开始了,炮弹呼啸着砸向刚才放弃的主阵地,一时间地动山摇,泥土石块飞溅。

有一个新兵蛋子被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雷山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从袋子里摸出个旧烟袋,捏了一小撮烟末塞进烟袋锅子里,划着火柴,啪嗒啪嗒抽了起来。

烟雾缭绕中,他混浊的眼睛眯着,像是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热闹。

“怕个球?”雷山吐出一口烟,声音沙哑,“这炮声也就听着吓人,但离得远,伤不着人。等炮停了,小鬼子摸上来,那才是真要命。”

冯立仁倒是没抽烟,只是靠着一块岩石坐下,怀里仍旧抱着他的那杆汉阳造,闭目养神,不过耳朵却竖着,仔细分辨炮声的间隙和远近。

随着炮声逐渐消退,带来着滚滚硝烟弥漫,山下,小鬼子又开始蠕动起来,他们这次更加小心,散兵线拉得很开。

“来了。”冯立仁睁开眼,眼神清明,“告诉同志们,放近了打,专打冲在前头的。”

吉野曹长挥舞着指挥刀,驱赶着士兵和伪军向上冲,他脸上的疤痕因为激动而显得更加狰狞。

方才的失利让他觉得颜面尽失,这一次,吉野发誓要踏平这山头。

“杀给给……!”

鬼子兵嗷嗷叫着,开始加速冲锋。

冯立仁稳稳地举起了枪,准星套住了一个冲在最前头、挺着刺刀的鬼子军曹。

“打!”

枪声再次爆豆般响起。

另一边,枪声在山谷里爆豆般响着,弹子儿嗖嗖地贴着地皮飞。

雷终趴在一丛枯倒木后头,身子陷在半冻的泥土里,像块长了青苔的石头。

脸颊贴着枪托,冰凉,却让他脑子格外清醒。

他那杆三八大盖的枪口,从枯枝的缝隙里悄悄探出去,纹丝不动。

眼睛半眯着,透过准星,盯着山下那些猫着腰向上冲的黄色人影,呼吸放得极轻,极缓,胸膛几乎看不出起伏。

一个鬼子军曹,挥舞着南部手枪,嘴里叽哩哇啦喊着,驱赶着前面的士兵。

雷终的准星,悄无声息地套住了那军曹的胸口,手指搭在扳机上,感受着那细微的阻力。

他没急着扣,风从左侧来,不大,但得算进去,山下那军曹移动着,步子快,但有个规律。

雷终眼皮都没眨一下,仿佛整个世界就剩下了准星里那个晃动的黄色身影。

那军曹恰好在一个小土坎边停了一下,似乎是在催促后面的人。

就在这瞬间。

“啪——勾——”

一声格外清脆、孤零零的枪响。

山下那挥舞手枪的军曹,身子猛地一顿,像是被人当胸狠狠推了一把,向后便倒,指挥刀脱手,在稀薄的日光下划了道黯淡的弧线。

“好小子!”冯立仁看到了,在弹坑里兴奋地捶了一下地。

雷终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手腕轻轻一抖,枪机滑动,一枚滚烫的弹壳跳出,落在雪泥里,发出“滋”的一声轻响。

他伸手从怀里摸出新的子弹,手指稳定地压进弹仓,眼睛始终没离开山下。

“省着点用。”旁边传来父亲雷山低沉的声音。

老猎户不知何时挪到了他侧后方的石头边,旱烟袋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

“嗯。”雷终从喉咙里应了一声,目光却锁定了下一个目标……一个试图去捡那军曹指挥刀的鬼子兵。

塞罕坝的风,卷着硝烟和血腥气,吹动他额前汗湿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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