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菜沟营地的地窨子里,白毛风吹的愈发猛烈了,空气仿佛都冻得凝固起来。
灶坑里的火有气无力地燃着,映得几张愁苦的脸忽明忽暗。
冯立仁靠坐在土炕沿上,左手无意识地按压着肋下,那里缠着的旧布下,伤口仍在隐隐作痛,但他眉宇间锁住的,更多是信息断绝带来的沉重。
刘铁坤佝偻着背从外面进来,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他摘下破旧的狗皮帽子,进到地窨子里头上蒸腾起一丝白汽,脸上冻得青紫,嘴唇哆嗦着,还没开口,先重重叹了口气。
“大队长……”他声音沙哑,像是被冷风呛了嗓子,“老鸹岭那边……咱们最后那点家底,怕是悬了。”他搓着几乎冻僵的手,指关节粗大通红,“我去取粮,发现洞口雪地上脚印杂乱,有新踩的,不像是野兽……我也没敢全拿,就……就抠搜着带回这么点儿。”他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少得可怜的炒面,摊在炕上,像一捧苦涩的沙。
地窨子里本就压抑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粘稠,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于正来猛地从角落站起,动作太大,牵动了肋下的旧伤,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白了几分。他不管不顾,一拳砸在土炕边缘,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炕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咳咳……咳……”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额角青筋暴露,好容易喘匀了气,从牙缝里挤出骂声:“龙千伦……我日他祖宗!这黑手下的,可真够绝的,这是怕咱‘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
就在这时,地窨子口的草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冻得发青的手轻轻掀起。
严佰柯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带进的寒风让油灯的火苗剧烈晃动了几下。他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沉静表情,但眼尖的雷山却注意到,他睫毛上凝结的霜花比往日更厚,呼吸也比平时略显急促。
“大队长。”严佰柯的声音低沉平稳,仿佛只是例行汇报。
但他没有废话,直接向前几步,将一个不大的、被雪水浸得颜色深沉的粗布包递到冯立仁面前。他身后,跟着进来的雷终,则警惕地守在门口,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外面,年轻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戒备。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那个小小的布包上。
冯立仁伸出手,他的手指因常年握枪和寒冷而显得有些粗糙,但动作却异常稳定。他接过布包,指尖感受到布料的潮湿和冰冷。他没有立即打开,而是就着油灯的光,仔细端详着布包外面那个打着如意结的绳扣。那结扣的方式,看似普通,却暗藏玄机——是王有福与他们约定的平安信号。
冯立仁的眼神微微一动,像是冰湖表面裂开了一道细纹。他开始解那个结,动作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黑黄相间、冻得像石头一样的杂合面饼,还有一小包粗盐,颗粒粗糙,却在此刻显得无比珍贵。
而在饼与盐之间,紧紧夹着一张折叠得只有寸许宽的薄纸,边缘被雪水洇湿了些许。
冯立仁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捻开那张纸,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他将其凑到油灯那如豆的火光下,眯起了眼睛。纸上没有文字,只有用烧焦的树枝条画出的简陋线条、圆圈和三角符号,歪歪扭扭,如同孩童的涂鸦,但在冯立仁眼中,却是一部关乎生死的密码本。
地窨子里静得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和柴火偶尔的噼啪。
冯立仁的眉头先是紧紧锁住,几乎拧成一个疙瘩,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全神贯注地解读着。渐渐地,那紧锁的眉头一点点舒展开,他眼底深处那潭仿佛冰封的死水,骤然投入一颗石子,漾开一圈锐利而明亮的光晕。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像被擦亮的刀锋,瞬间扫过于正来、雷山等人焦急而期盼的脸。
“是福顺铺子,有福兄弟来的信。”冯立仁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如同弓弦绷紧般的激动。他将纸条摊在炕上粗糙的木板上,手指点向一组由圆圈和箭头组成的符号。
“看这里,”他的指尖划过,“第一个消息:听瞎老崔差人讲,鬼子的爪子,伸到老鸹岭西边了,挨着黑风岭的地界,新设了个临时伐木场。”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规模不大,守备也松,估计就一小队二鬼子,外加几个鬼子监工,盯上了那片山沟里的硬料柞木。运输队,每隔三天,走一趟老路。”
他的手指移向另一组由波浪线和叉号构成的符号,声音更沉:“第二个消息:龙千伦那条疯狗,最近把鼻子主要凑在北边那几个‘人圈’的道上闻来闻去。对咱们眼下窝着的韭菜沟、黑瞎子沟这一片,”他手指在符号上重重一点,“巡逻的狗爪子,反而收回去不少。看样子,是觉着咱们在这冰天雪地里,早就冻成硬棍子了,要么就是钻了更深的老林子。”
“好!好啊!”于正来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差点从炕上跳起来,肋部的疼痛让他龇了龇牙,却掩不住满脸的兴奋,“好个王有福!这消息,真是雪里送炭,不,是送来了救命的热汤!”他看向冯立仁,眼神灼灼,“冯大哥,机会!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一直沉默抽烟的雷山,此刻也“吧嗒”一声,将烟袋锅在鞋底上用力磕了磕,溅起几点火星。他浑浊的眼睛里精光四射,像嗅到了猎物的老狼。“老鸹岭西……那地方山陡林密,柞木、楸木都是上好的军工料子。小鬼子人少,运输有道儿……嘿嘿,”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这是送到嘴边的肉,不吃,都对不起有福兄弟穿得信!不过也得小心,万一是长谷川那贼小子设的陷阱,咱可不能去。”
冯立仁重重地点了点头,目光如同磐石般坚定。有福兄弟也是在刀尖上跳舞,是把身家性命都系在这一张纸上了。这份情,咱们得领,这份险,更不能让他白冒!”
他倏地站直身体,虽然肋下依旧作痛,但整个人的气势却陡然攀升,如同出鞘的利剑。“鬼子砍咱们的祖宗树,去造打咱们中国人的枪炮,天底下没这个道理!这个伐木点,是要给他们连根拔了!既断了鬼子的物资,也解咱们的燃眉之急!”
他的目光精准地投向如同融入阴影的严佰柯和蓄势待发的雷山:“佰柯,雷大哥!”
“在!”两人同时踏前一步,严佰柯眼神沉静如深渊,雷山则像一张拉满的弓。
“你们俩,立刻挑选人手,趁今夜雪大风急,给我摸过去!”冯立仁的命令清晰而果决,“把那个伐木点的准确位置,人员分布,岗哨换防的时辰,还有运输队走的哪条道,经过哪些隘口,所有细节,一丝不差,先给我钉死了!”
“是!”回应斩钉截铁。
冯立仁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双手分别按在严佰柯和雷山的肩膀上,力道沉重。
“记住,”他盯着他们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有福兄弟这条线,是咱们在围场县城的眼珠子,命根子!行动,要像雪貂一样快,像山豹一样狠,更要像这地上的雪一样,过后不留痕!绝不能有任何蛛丝马迹,再跑回城里去!”
“明白!”严佰柯的回答简短有力,眼神冷冽如万年寒冰。雷山则是重重哼了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几人不再耽搁,转身便融入地窨子外的黑暗风雪之中。
冯立仁缓缓收回目光,重新拾起炕沿上那张承载着希望与风险的薄纸。他将其凑近油灯跳跃的火苗。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纸角,迅速蔓延,纸张在高温下蜷曲、焦黑,最终化作几片轻盈的、带着余温的灰烬,飘散落下。
他凝视着那最终熄灭的火光,仿佛透过这短暂的明亮,看到了围场县城那间不起眼的福顺杂货铺,看到了王有福那张总是堆着谦卑笑容、却在无人时写满忧虑与坚定的脸庞,看到了他在柜台后,一边应付着伪军的盘查,一边用颤抖却坚定的手,画下这些救命的符号。
在这冰雪覆盖、前途未卜的绝境里,这封穿越层层封锁、来自市井深处的密信,如同一根纤细却坚韧的丝线,不仅牵出了一个扭转局面的战机,更将他们与山下那无数沉默而勇敢的心灵,紧紧相连。
希望,如同这地窨子里不灭的油灯,虽微弱,却顽强地燃烧在每一个坚守者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