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府内宅，药味混着陈旧家具的霉味，凝滞不散。龙千伦瘫在酸枝木拔步床上，那条伤腿裹着厚厚的纱布，仍隐隐作痛，提醒着他如今的狼狈。
更啃噬他心肺的，是外面传来的一个个坏消息，和他自身日渐清晰的末路感。
黄金镐耷拉着脑袋，站在床前，大气不敢出。
“说！外面又有什么屁事？”龙千伦声音嘶哑，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烦躁。
“队……队长，”黄金镐咽了口唾沫，“野狼沟……野狼沟和老鸦寨，前儿夜里为了那批货，真刀真枪干起来了，死了不少人，老狼头也八成废了。”
龙千伦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潮红，竟嘿嘿地低笑起来：“好…好！打得好！狗咬狗，一嘴毛！让他们抢！抢得越凶，死得越多才好！”
他猛地收住笑，眼神阴鸷地盯着黄金镐，“皇军呢？长谷川太君那边…就没点儿回应？”
“没……没有，”黄金镐摇头，“太君们那边安静得很，哨堡的兵也都没动。”
“安静？”龙千伦咀嚼着这两个字，心里那股寒意再次弥漫开来。
长谷太君越是安静，他越是觉得后背发凉，仿佛被一条毒蛇在暗处冷冷地盯着。
这平静底下，酝酿的怕不是能将他彻底撕碎的风暴。
龙千伦无力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滚吧，盯着点，有啥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黄金镐如蒙大赦，退了出去，而后龙千伦独自躺在空旷冰冷的房间里，听着窗外风吹过枯枝的呜咽，只觉得这围场县的天，阴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街面上，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景象。
福顺杂货铺的封条蒙了更厚的灰，大槐树下剃头匠王师傅的挑子前，难得有了几个主顾，却都沉默着。
卖豆腐的老张放下担子，凑到王师傅跟前，递过去一块还温热的豆腐，压低声音：“听说了么？野狼沟和内讧，死伤海了去了。”
王师傅手下剃刀不停，只在喉咙里“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抬。
旁边等着刮脸的一个老茶客，眯着眼，似睡非睡，这时却幽幽叹了一句：“争来抢去，不过是给别人当枪使，到头来，又不过是黄土一抔。”
另一个蹲在墙根晒太阳的老汉，抄着袖子，冷不丁冒出一句：“这世道，枪杆子硬，不如脑子清。瞎折腾，总没好果儿吃。”
几句话，轻飘飘的，落在清冷的空气里，旋即被风吹散。没人明说，但大家都心照不宣。龙千伦倒了霉，野狼沟吃了亏，日本人按兵不动，这局面，透着邪性。
百姓们像惊弓之鸟，愈发谨言慎行，只在眼神交汇时，传递着一点难以言说的忧虑和观望。
卖柴的老杠头依旧蜷在角落，他那担柴火，几天也卖不出一捆。他听着众人的低语，混浊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心里却像这早春的冻土，底下或许还埋着一点暖意，一点盼头。
老头心里清楚，山里头的人，还没啥大动静，那这围场县的天，就还没到塌的时候。
围场县地牢里，阴湿之气浸入骨髓，墙角渗着水珠，空气里弥漫着霉烂与污秽的味道。
王月娥被单独关在一间窄小的囚室里，身上只一件单薄的囚衣，冻得嘴唇发紫，蜷在铺着烂草的角落。连日的审问尽管没怎么真正意义上的用过重刑，但那无休止的逼问、恐吓，以及这非人的环境，早已让人憔悴不堪，唯独眼神还带着一股执拗的沉默。
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破旧号衣、面相憨厚的中年狱卒提着个木桶进来，哑着嗓子道：“吃饭了。”
别的囚室都是粗暴地扔进一个窝头，轮到王月娥，这狱卒却将一碗照得见人影、但尚带余温的稀粥和半个不那么硌牙的窝头，轻轻放在她面前。
这人动作麻利，眼神飞快地扫过王月娥，见她瑟瑟发抖，又看似随意地将角落里一床散发着霉味、却厚实些的破棉絮踢到她脚边。
“天冷，拿这东西垫着点。”他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几乎听不见。
王月娥抬起浑浊的眼，看了他一眼。这人她有点面生，虽然不是之前那几个凶神恶煞的狱卒。她没言语，只是默默地将那点食物慢慢咽下，将那床破棉絮裹紧了些。
这狱卒，诨名“石碾子”，确是黑风岭的人，而且是穿山甲早年安插下的暗桩，平日寡言少语，看着木讷，实则心细如发。
穿山甲在出事前，曾隐约跟他提过要照应王掌柜的亲戚。如今穿山甲生死未卜，王月娥又进了大牢，平日里也有不少旧日的香火情，冒险行事的话，他不敢做得太明显，只好在这些细微处，给这苦命的女人一点点活下去的慰藉。
与此同时，龙家大宅已是一片愁云惨雾。
龙千伦的伤腿非但没好转，反而因他心浮气躁、怒火攻心，伤口竟有些溃烂的迹象，低烧反复不退。请来的郎中看了，也只是摇头，说要“静养”，忌“忧思动怒”。
可龙千伦如何静得下来？
“废物！都是废物！”他嘶吼着，将丫鬟新换的药碗再次扫落在地，“连条腿都治不好！老子养你们何用！”
龙母在一旁垂泪，不敢言语。
黄金镐再次小心翼翼地进来，禀报道：“队长，刚查……查清楚了，牢里那个新来的狱卒，底子干净，是前年从口外逃荒来的，在牢里一直也挺老实的……”
“滚！谁问你这个！”龙千伦喘着粗气，眼神涣散，“王月娥她……她招了没有？”
“还……还没有。”
“没有……”龙千伦喃喃着，忽而又暴怒起来，“用刑！给老子上大刑！老子就不信还撬不开她的嘴！”
黄金镐面露难色：“队长，那婆娘身子弱，万一……万一弄死了，王有福这条线可就彻底断了，长谷川太君那边也不好交代吧？”
听到“长谷川”三个字，龙千伦像被抽走了脊梁骨，猛地瘫软下去。
是啊，他龙千伦这条命，还被攥在那皇军手里。王月娥是他现在手里唯一可能找到王有福、进而打击游击队的筹码，若是就那么死了……后果，他不敢想。
他挥挥手，极度疲惫地闭上眼：“唉，那就先……先别动她，看好就行……”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
外面，野狼沟和老鸦寨两败俱伤，日本人袖手旁观；内部，他重伤在床，威信扫地；
就连牢里一个弱质女流，他都奈何不得。
这围场县，他龙千伦曾经呼风唤雨的地方，如今竟像一座巨大的坟墓，要将他活活困死、埋没。那“精忠报国”的字画依旧挂在墙上，此刻看来，却像是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嘲讽。
牢房里，石碾子收拾完碗筷，默默退了出去。
在走廊的阴影里，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牢门，心中默念：“崔爷，穿山甲哥，我尽力了。这女人，是块硬骨头，也是盏快熬干了的灯，能不能撑到云开月明，就看她的造化了。”
塞罕坝的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