滦河源头的密林营地里,游击队的计划在沉默中快速铺开。
而与此同时,围场县城内的龙千伦,正对着桌上那张斑驳的华北地图出神。
地图上,锡林郭勒草原、西拉沐沦河、赤峰、山海关……这些地名勾勒出一片辽阔而苍凉的天地。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塞罕坝”这三个小字,眼神有些复杂。
副官端来的晚饭早已凉透,他却一口未动。窗外传来伪军士兵呵斥小贩的嘈杂声,让他一阵心烦。
“都是些鼠目寸光的东西!”他忽然低声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外面的兵痞,还是在骂自己。
他起身,从锁着的抽屉里取出一本旧笔记,纸张已然发黄。
翻开某一页,上面是年轻时略显稚嫩的笔迹,记录着一些关于土壤改良、防风固沙的零碎想法,甚至还有几幅简陋的树种草图。那时他刚从北平回来,满脑子还是“实业救国”、“绿化荒原”的念头,妄想着凭一己之力改变这片苦寒之地的面貌。
可现实是冰冷的。
军阀混战,官场腐败,他那点微薄的家底和不合时宜的理想,很快撞得头破血流。
直到他遇见了长谷川,抓住了那根看似能让他施展“抱负”的稻草,哪怕这稻草沾着血污。
他闭上眼,仿佛又看到长谷川听完他战战兢兢陈述的“青峦计划”初步设想后,那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
“龙桑,いや违う,你滴也是文化人滴,想得太多。皇军不需要那么多树,只需要听话的土地和顺民。你的计划,很好,就按‘建设模范区’的方向去办,但要快,要看到成果,明白吗?”
他知道,在日本人眼里,所谓的“绿化”不过是粉饰占领、掠夺资源的工具。
但他心底总还存着点幻想:也许……也许能借着这股力,真为这片土地做点什么呢?哪怕过程肮脏,结果总是好的吧?
这种念头,时常在他对游击队狠下杀手、或是对百姓强征暴敛后,像个幽灵一样冒出来啃噬他,让他夜不能寐。
他只能靠更疯狂的“效忠”和更严酷的手段来压制这种不安,证明自己的选择没错。
“报告!”副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龙千伦迅速收起笔记本,脸上恢复冷硬:“进来。”
“队长,赵大膀子的人传来消息,说在北面喇嘛山一带好像发现了游击队活动的痕迹,人数不多。”
“喇嘛山?”龙千伦走到大地图前,目光犀利起来,“那里离鹰嘴崖伐木场可不远。冯立仁……你想干什么?”
他沉吟片刻,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想调虎离山?打我伐木场的主意?还是说……西关仓库?”
他转向副官:“传令下去,监狱和主要路卡的守备,一兵一卒都不许动!让木村太君的小队和保安团机动兵力,向喇嘛山方向缓慢搜索,作出围剿姿态。再派一队便衣,给我盯死西关仓库和鹰嘴崖!冯立仁,我看你有多大能耐!”
“队长高明!”副官奉承道,“咱就来个将计就计!”
龙千伦摆摆手,脸上却并无喜色。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光秃秃的山梁,忽然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你说……这塞罕坝,要是真能种满了树,将来会是个什么光景?”
副官一愣,讪笑道:“那……那肯定是皇军治理有功,队长您领导有方啊!”
龙千伦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是啊……皇军治理有功……”声音里,却透着一股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空洞和疲惫。
他选择的这条路,就像地图上那条通往山海关外的曲折小道,似乎能引领他去往某个地方,但路的尽头,或许早已注定是绝壁悬崖。
只是此刻,他已被时代的洪流和自身的欲望裹挟着,只能硬着头皮,一步步走下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黑风岭山寨里,酒气混着汗臭和烟土的酸腐味,几乎能顶人一跟头。
赵大膀子一脚蹬在凳子上,正对着底下几个小头目唾沫星子横飞。
“都他娘的给本司令听好了!龙队长……呸!龙千伦那老小子又送钱送枪来了,让咱盯死各路山口,堵住冯立仁!这回他娘的赏格还翻倍!”
底下人眼睛顿时亮了,七嘴八舌嚷起来:“大哥!干他娘的!”
“冯立仁的人头可真值大钱了!”
“抢了游击队,咱黑风岭就真抖起来了……”
独眼龙师爷却捻着胡须,凑近低声道:“大哥,这龙千伦的话……能信几分?别又像上回,让咱顶前头当炮灰。”
赵大膀子瞪他一眼:“怕个球!这回咱学精了,不进山跟他硬碰硬!就在山外头转悠,卡住道。他冯立仁只要敢露头运粮运伤员,咱就抢他娘的!既能得实惠,又能给龙千伦交差,两头赚!”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带着一股狠劲:“要我说等本司令拳头更硬了,人马更多了,他龙千伦也得看咱脸色!这塞罕坝,将来是谁的天下,还不好说呢!”
“大哥英明!”底下人一片奉承。
角落里,瞎老崔默默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表情。
一个小喽啰悄悄蹭过来,塞给他一小块烤糊的兔肉,低声道:“三爷,您吃着……刚才听大当家的话,我想这回要是立了功,怕是更要……更要容不下您了。前些天二狗子就因为多看了您一眼,晚上就让人打断腿扔山沟里了……”
瞎老崔眼皮都没抬,接过兔肉,慢慢嚼着,混浊的眼里看不出波澜,只那烟袋锅子在微微发颤。
与此同时,游击队营地。严佰柯如同鬼魅般潜回,带回了至关重要的情报。
“龙千伦没上当,”他声音平板无波,“喇嘛山方向的鬼子和小保队只是慢腾腾做样子,主力没动。监狱加了双岗,巡逻队次数加密。西关仓库和伐木场暗地里添了人,像是就等咱们去。”
众人心下一沉。于正来骂道:“狗日的龙千伦,属王八的,缩得倒紧!”
冯立仁盯着地上用树枝划拉出的简易地图,沉默片刻,忽然道:“他缩得好。他越是想保住他的仓库和伐木场,就越说明他怕咱打那里。”
他抬起头,眼中闪过决断:“佰柯,你再辛苦一趟,带两个人,盯死西关仓库,摸清他们换岗和补给的时间。老于,雷大哥,咱们得把‘围点’的动静,闹得再大点!大到龙千伦不得不信,不得不救!”
“咋闹?”于正来摩拳擦掌。
“打他的伐木场!”冯立仁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鹰嘴崖的位置,“不止是佯攻,要真打!烧他的木材,毁他的工具!把他打疼!木村和龙千伦的主力,必定会被吸引过去!”
“好!”雷山二话不说,开始检查弹药。
“那……地牢里的老人呢?”李铁兰急切地问。
“这就是关键!”冯立仁目光扫过众人,“等伐木场打起来,龙千伦和鬼子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县城必然空虚。佰柯!”
“在。”
“你摸清仓库规律后,立刻带一个精干小组,不用多,三五人,趁乱潜入县城。不要硬闯地牢,那样伤亡太大。想办法制造混乱,比如在监狱附近放火,或者摸掉一两个巡逻队,声东击西,吸引看守的注意力。”
冯立仁吩咐完严佰柯后,继续掉头看向王老栓,问道,“老栓大哥,县城里还有没有靠得住的乡亲?能不能趁乱的时候,想办法给老人们递个话,或者帮佰柯他们一把?”
王老栓激动地点头:“有!有!俺们庄有几个后生在城里做苦力,俺去找他们!拼了命也干!”
陈彦儒急忙道:“我跟佰柯去!万一……万一有乡亲受伤,我能急救!”
冯立仁看着陈彦儒单薄的身板,犹豫了一下,终于重重点头:“好!但一切行动,听佰柯指挥,安全第一!”
他环视所有队员,声音沉毅如铁:“咱们这次,明打伐木场,暗救乡亲!伐木场要打得狠,打得像主力尽出!救人要快,要巧,像夜猫子叼食,悄无声息!都明白了吗?”
“明白!”低沉的应和声在林中回荡。
夜色渐浓,林风呼啸,仿佛也带着一股肃杀之气。游击队员们迅速行动起来,检查武器,分配任务,沉默中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
救人与破袭,明线与暗线,希望与风险,都系于这即将到来的惊险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