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的空气,随着侯亮平的离开,终于不再那么紧绷。
祁同伟看着老师高育良,眼神里除了敬佩,还多了一丝怎么也藏不住的疑惑。他刚才全程看着老师如何一步步把侯亮平这只桀骜不驯的猴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心里是服气的。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老师今天这一套组合拳,打得是漂亮。先是雷霆震怒,敲山震虎,把侯亮平的气焰打下去;接着又是循循善诱,推心置腹,给他画了一张大饼,指了一个敌人。
可侯亮平……他真的有那么好骗吗?
祁同伟心里嘀咕。他和侯亮平在大学里就认识,虽然算不上多亲近,但对这个师弟的性子还是了解几分的。侯亮平这人,精明得很,骨子里又带着一股子傲气和偏执,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今天来,明显是冲着自己来的,怎么会被老师三言两语就给带偏了,调转枪头去对付李达康了?
这转变,是不是太快了点?
高育良仿佛看穿了祁同伟的心思,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那张一向儒雅的脸上,此刻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疲态。刚才那番表演,看似轻松写意,实则耗费了他巨大的心神。
“同伟,”他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掌控全局的从容,“你觉得,这只猴子,怎么样?”
祁同伟愣了一下,不知道老师为什么这么问。他斟酌了一下词句,老老实实地回答:“老师,我觉得侯亮平这个人,能力是有的,但太自负,太理想化。今天他……”
“他是一把好刀。”高育良没等他说完,就直接打断了他,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他睁开眼睛,目光深邃地看着祁同伟:“一把锋利无比,但又很容易伤到自己的刀。”
祁同伟皱起了眉头:“老师,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侯亮平这种人,你不能跟他硬碰硬。”高育良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又喝了一口,仿佛在品味着什么,“他就像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越是打压他,他反弹得越厉害。对付他,只能顺着他的毛捋,给他一个他自己愿意相信的‘真相’,让他心甘情愿地,为我所用。”
为我所用。
这四个字,让祁同伟的心猛地一跳。他看着老师,忽然明白了什么。
老师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说服侯亮平,也没想过要跟他讲什么师生情谊。老师是在利用他!利用他对李达康的偏见,利用他的自负和急于求成的心态,把他变成一把刺向李达康的利刃!
“可是,老师,他会那么轻易相信吗?”祁同伟还是有些不放心,“就凭您讲的那个林城的故事?”
“光凭一个故事,当然不够。”高育良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但如果这个故事,恰好能解释他心中所有的疑惑呢?如果这个故事,能把他之前遇到的所有不顺和挫折,都串联成一个他能够理解的逻辑呢?”
高育良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车流。
“亮平来汉东,处处碰壁。季昌明压着他,李达康顶着他,赵东来算计他。他心里早就憋着一股火,急于想找一个突破口,证明自己。这个时候,我告诉他,这一切的根源,都在李达康身上。李达康为了保住自己的政绩,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放跑丁义珍,栽赃陷害你我,打压他这个空降的反贪局长。你说,他会不会信?”
祁同伟顺着高育良的思路想下去,后背不禁冒出一层冷汗。
会!他肯定会信!
因为这个解释太完美了!它完美地迎合了侯亮平对李达康的恶劣印象,完美地解释了他所遭遇的一切。这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根本不会去思考这根稻草结不结实,只会死死地抓住不放。
“老师,您……您真是高明!”祁同伟由衷地赞叹道。他现在对老师的敬佩,已经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官场权谋了,这是对人性的精准洞察和操控!
高育...良却摇了摇头,脸上并没有多少得意的神色。他转过身,看着祁同伟,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同伟啊,这些手段,都是芳芳教我的。”
“芳芳?”祁同伟彻底愣住了。
他印象里的高芳芳,还是那个跟在侯亮平屁股后面,有点娇气、有点任性的小姑娘。她怎么会懂这些?
“你别小看她。”高育良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骄傲,“这孩子,在国外读了这么多年书,见识和格局,早就不是我们能比的了。她回来之后,跟我分析汉东的局势,分析赵家,分析沙瑞金,分析李达康……很多观点,都让我茅塞顿开。”
“这次对付侯亮平的法子,就是她给我出的主意。她说,侯亮平这个人,是典型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又极度渴望建功立业。对付他,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树立一个更强大的敌人,让他觉得,跟我们合作,扳倒这个共同的敌人,才是对他最有利的选择。”
“老师,芳芳她……”
就在这时,高育良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说曹操,曹操就到。”他笑着对祁同伟示意了一下,接起了电话。
“喂,芳芳啊。”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娇憨的声音:“爸,事情还顺利吗?那只猴子没给您添麻烦吧?”
高育良哈哈一笑:“顺利,顺利得很。你这招‘借刀杀人’,用得不错。那只猴子现在啊,估计正磨刀霍霍,准备去找李达康拼命呢。”
“那就好。”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松了口气,“爸,您记住,对付李达康,我们不用自己出手。就让侯亮平这把刀去砍,砍断了,我们不心疼;砍出问题了,也牵连不到我们。我们只要在后面看着,适时地给他递递刀子就行了。”
“我明白。”高育良欣慰地点了点头,“对了,你那边怎么样?那个林辰……他到汉东了?”
提到林辰,高芳芳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和甜蜜:“嗯,刚到。爸,我跟您说个事,您可别惊讶啊。”
“什么事?”
“林辰,他这次来汉东,是带着尚方宝剑来的。他是中央经济改革小组的负责人,第一个要动的,就是汉东油气集团。”
“什么?!”高育良的声音猛地提高,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汉东油气集团!那可是赵立春的钱袋子!动那里,就等于直接向赵家宣战!
这个林辰,到底是什么来头?他到底想干什么?
高芳芳似乎预料到了父亲的反应,她轻笑一声,语气却变得无比笃定:“爸,别担心。这是好事。汉东的天,要变了。我们的机会,也来了。”
挂掉电话,高育良久久地站在原地,心潮起伏,难以平复。
他看着窗外,汉东的天空,似乎真的要变了。而他的女儿,那个他一直以为还需要他庇护的小女孩,不知不觉间,已经站在了风暴的中心,为他指引着方向。
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