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省人民医院,高级病房。
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冰冷而刺鼻。
陈岩石坐在病床边,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苍老的松树。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久到腿脚都有些发麻,但他浑然不觉。
他的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床上那个沉睡的男人身上。
那是他的儿子,陈海。
往日里那个总是风风火火,忙得脚不沾地的汉东省检察院反贪局局长,此刻却安静地躺在这里,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只有心电监护仪上平稳起伏的绿色波形,证明着他还活着。
“海子啊……”陈岩石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这小子,以前我总说你,工作起来不要命,让你多回家看看,你总说忙,说案子多。现在好了,不忙了,躺在这儿了,有的是时间陪我这个老头子了。”
他想笑一下,扯动嘴角,却比哭还难看。
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仪器发出的“滴滴”声,单调地回应着他。
陈岩石伸出布满老年斑和厚茧的手,轻轻握住儿子露在被子外面的手。那只手,曾经那么有力,能写出最严谨的审查报告,能挥动球拍在球场上挥洒汗水,现在却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你总说,爸,你当年打仗的时候,才是真的英雄。其实啊,爸当年,就是个愣头青,啥也不懂,就凭着一腔热血往前冲。”
陈岩石的思绪,飘回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
“那时候,枪子儿就在耳边‘嗖嗖’地飞,炮弹就在身边炸。前一秒还跟你说话的战友,下一秒就倒下了,连句囫囵话都留不下。我也怕啊,怎么不怕?每次冲锋前,我都把家里人的照片拿出来看一眼,想着要是回不去了,下辈子还做他们的儿子。”
“有一次,我们被敌人包围了,三天三夜没合眼,没吃一口热饭。指导员,就是你沙伯伯的父亲,沙振江,他把最后一个窝窝头分给了我。他说,‘岩石,你年纪小,吃了它,活下去,新中国需要你们。’结果,他为了掩护我们突围,拉响了最后一颗手榴弹……”
说到这里,陈岩石的声音哽咽了,浑浊的老眼里,泪光闪动。他强忍着,吸了吸鼻子,继续说下去。
“我也被人算计过,被人打过黑枪。那次是在解放后,我查一个案子,得罪了人。有人在我的车上动了手脚,要不是我命大,早就去见马克思了。可我后悔吗?我不后悔。”
陈岩石的声音,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我为我这辈子骄傲。我这辈子,没做过一件亏心事,没拿过一分不该拿的钱,没向任何人低过头!我这身骨头,是硬的!”
他看着儿子的脸,那张和他年轻时有七分相像的脸,眼神里充满了父亲的骄傲。
“你是我陈岩石的儿子,你的骨头,也一定是硬的!我知道,你这次,也是因为查案子,挡了别人的路。爸不怪你,爸为你感到自豪!你做的是对的事,是天底下最正义的事!”
“所以啊,海子,你不能就这么躺着。你得起来。你还有好多事没做完呢。你那个案子,还没查清楚;你儿子小皮球,还在家等你;还有我跟你妈,我们都等着你呢。”
“你就是太累了,我知道。你这几年,就没好好歇过。行,爸不催你。你好好睡一觉,睡饱了,就起来。我们爷俩,再好好喝一杯。”
陈岩石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在跟儿子聊天,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抚摸着儿子一动不动的身体,感受着那微弱的生命气息。
他告诉自己,儿子只是累了,只是睡着了。等他休息够了,就会睁开眼睛,像以前一样,笑着喊他一声“爸”。
可是,那双紧闭的眼睛,却没有任何要睁开的迹象。
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陈岩石再也控制不住,他俯下身,把脸埋在儿子的被子上,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那么悲痛,那么无助。
这个在枪林弹雨中都没有倒下的老战士,在面对可能永远也无法醒来的儿子时,终于崩溃了。
“海子……我的儿啊……”
老泪纵横。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直起身,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腿脚,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儿子,眼神里重新燃起一股不屈的火焰。
他不会倒下,他也不能倒下。
只要他还活着一天,他就要为儿子讨回这个公道。
他转身,迈着沉重但坚定的步伐,走出了病房。他要回家,他要去战斗,用他自己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