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索瓦回到军火仓库时,天边正泛起鱼肚白。黎明的冷风吹在他汗湿的额头上,像刀子一样。仓库里弥漫着铁锈和硝石的陈腐气味,远处似乎传来第一班有轨电车驶过铁轨的刺耳摩擦声,每一个声音都像是在为他的行刑倒计时。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赤身裸体的人,走在一座满是眼睛的森林里。仓库里每一根生锈的铁梁,每一扇蒙尘的窗户,似乎都在审视着他。他靴筒里那瓶小小的奎宁,此刻重若千钧,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良知的碎片上。
他犯下了罪。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地叫嚣。他不再是一个被动的同情者,而是一个主动的窃贼,一个背叛了军装和国家的罪人。他随时可能被拖出去,对着墙壁,然后一切都将结束。
然而,比死亡更折磨他的,是等待。
他开始疯狂地想象各种可能。那根晾衣绳是否足够结实?瓶子在上升的过程中有没有磕碰?莉泽尔的手够不够稳?她是否能准确地给弟弟喂下正确的剂量?万一那瓶药早就过期失效了呢?
每一个“万一”,都像一条毒蛇,缠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的“狱卒”罗宾很快就注意到了他的异常。“弗朗索瓦,你的魂丢了?”罗宾一边擦拭着他的步枪,一边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总往克罗伊茨贝格区的方向看,那里有你的相好?”
弗朗索瓦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转过身去,假装检查一堆废弃的麻袋。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他的眼睛,他怕里面那份惊涛骇浪般的焦虑会泄露出来。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残忍。白天,他机械地巡逻,目光却始终不由自主地飘向克罗伊茨贝格区教堂尖塔的方向。夜晚,他躺在冰冷的行军床上,盯着黑暗的天花板,每一次远处传来狗吠,或是风吹过铁皮的呼啸,都让他心惊肉跳。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也许是一个信号,也许什么都不会有,也许下一个出现在仓库门口的,就是杜邦和宪兵。
他第一次体会到,拯救一个人的代价,是让自己坠入无边的地狱。
第三天黄昏,就在弗朗索瓦的希望几乎被消磨殆尽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仓库外的街道上。
是那个卖唱的小男孩。
弗朗索瓦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罗宾正在仓库的另一头清点物资,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仓库门口,靠在门框上,假装在眺望远处的风景。
男孩没有靠近,他只是在街对面停下,远远地看着弗朗索瓦。然后,他抬起手,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
他先是伸出食指,直直地指向天空。
弗朗索瓦愣住了。
接着,男孩的手指缓缓地、平稳地,从上往下移动,最后与地面保持水平。
天空……到地面……
弗朗索瓦的脑子飞速运转。突然,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击中了他。
高烧……退了。
他几乎无法抑制自己想要冲过去的冲动。他死死地抓住门框,指甲深深地陷进腐朽的木头里。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和解脱感,瞬间淹没了他,让他浑身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他成功了。
那个叫莉泽尔的女孩,她的弟弟,活下来了。
他看着男孩,男孩也看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缺了门牙的笑容。然后,男孩转身,像一只快乐的小鸟,蹦蹦跳跳地消失在了街角。
夜幕降临,弗朗索瓦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那个简单的手势,驱散了他心中所有的阴霾。他不再是一个等待审判的罪人,他成了一个胜利者。
但他需要更确切的消息。他需要知道,他们是否安全。
他又一次找到了那个男孩。这一次,他拿出了自己作为晚餐的、仅有的一小块黑面包。他把面包塞给男孩,用沙哑的德语说:“再去一次。问她……他好不好。”
男孩接过面包,用力地点点头。
半小时后,男孩回来了。他不仅带来了一张新的纸条,还带来了一小包东西。
纸条上的字迹,比上一次平稳了许多。
“Er lebt. danke.”
“他活着。谢谢你。”
弗朗索瓦反复看着这四个简单的单词,眼眶一阵发热。而那个小包裹里,是一块用干净布巾包好的、又冷又硬的黑麦面包。这或许是莉泽尔能拿出的、最珍贵的东西了。
他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
面包又干又涩,带着一股霉味,这是他从未品尝过的、最难以下咽的食物。
但这也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一餐。
他吃掉了属于莉泽尔的那份善意,也吃下了自己犯下的罪过。这块面包,是他的赎罪券,也是他的军令状。
他将剩下的面包小心翼翼地收好。他不会再吃。他要把它留给那个为他们传递消息的男孩,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信使,而是他们之间脆弱的生命线。
弗朗索瓦站起身,缓缓抬起手,用拇指轻轻摩挲过自己法国军装上的鹰徽,那冰冷的金属触感,此刻再无荣耀,只剩下需要被颠覆的冰冷铁律。他收回目光,落在了仓库角落里一辆军用补给卡车的阴影上,眼神变得像他偷来的奎宁一样,冷静,致命。
等待结束了。
但他的战争,才刚刚开始。他救了那个男孩一次,但他们依然饥饿,依然脆弱。他偷了一瓶药,他还可以偷更多。
为了那个名叫莉泽尔的德国女孩,他愿意将自己彻底变成一个幽灵,一个潜藏在法军阴影中的盗贼,一个只为守护两个人的、孤独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