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燕昭阳坐在脚踏上,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床上的人。
太医留下的药已经煎好,但她试了几次,昏迷中的延卿牙关紧闭,药汁根本喂不进去,顺着苍白的唇角滑落,染脏了干净的衣领。
燕昭阳的眉头越皱越紧。
她放下药碗,用干净的布巾一点点擦去他颈间的药渍。指尖触及他冰凉的皮肤,那温度让她心头发沉。
“幽萝”之毒,她听说过。毒性霸道,若不能及时化解,会侵蚀心脉。
她看着延卿因痛苦而微微颤抖的眼睫,看着他失去血色的唇瓣,似乎在无声地说着什么。
她俯下身靠近他,想听清他在说什么。
“……殿……下……”
极轻极轻的两个字,如同叹息,破碎地从他唇齿间溢出。
燕昭阳的身体猛地一滞。
殿下。
他在叫她。
在意识模糊、生死一线的时候,他念着的,竟然是这两个字。
不是求救,不是痛呼,而是这样一声带着无尽依赖与……眷恋的称呼。
燕昭阳维持着俯身的姿势,久久未动。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看不清表情。
她想起校场上他灼烫的目光,想起书房里他被迫承认暗恋时的破碎,想起宫道上他微微发抖的指尖,想起他捧着那方旧帕时的小心翼翼……
这个在外人面前狠厉无情、杀人如麻的九千岁,将他所有的软弱、所有的痴念、所有不敢宣之于口的深情,都藏在了那副冰冷的面具之下,只有意识涣散时,才泄露分毫。
她直起身,重新端起那碗微凉的汤药。
这次,她没有再用汤匙。
她看着延卿紧闭的双眸和干裂的唇,眼神沉静。于是,低头含了一口苦涩的药汁在口中,俯下身准确地覆上了他微凉的唇。
用舌尖小心翼翼地顶开他紧咬的牙关,将温热的药汁,一点点渡了过去。
昏迷中的延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吞咽起来。
一口,两口……
她极有耐心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忽略掉唇瓣相贴时那奇异而柔软的触感,忽略掉心底那一闪而过的悸动。
此刻,她只想让他把药喝下去,活下去。
一碗药终于喂完。
燕昭阳直起身,用指尖擦去自己唇边和他唇角残留的药渍。她的动作很稳,但微微急促的呼吸,却泄露了她此时并不平静的内心。
她看着延卿,他好似因为药物的作用,呼吸稍微平稳了一些,紧蹙的眉头也舒展了些许。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露在锦被外、同样冰凉的手。他的手很修长,指节分明,却瘦得厉害,腕骨清晰地凸出。
她用自己的掌心包裹住他的手,试图传递一些温度过去。
“延卿,”她低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听到了吗?”
床上的人自然无法回应。
她继续说下去,“本宫命令你,撑过去。”
“你若敢死,”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狠意,“本宫就把你那宝贝盒子里的旧帕子,还有所有藏着的东西,全都扔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威胁起了作用,还是药效终于发作了,延卿的呼吸又平稳了几分。
燕昭阳握紧着他的手,没有松开。
她就这么坐在脚踏上,守着他,看着跳动的烛火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等待黎明到来,等待他睁开眼。
天光透过窗纸,将房间照得朦胧发亮。
延卿是在一阵剧烈的干渴中醒来的。喉咙像被砂纸磨过,火烧火燎地疼。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逐渐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属于将军府客院的床顶。
然后,他感觉到了右肩后方传来的、沉闷而持续的痛楚,以及被掏空了力气的虚弱。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让他混沌的意识又清醒了些许。他试图移动一下身体,却牵动了背后的伤口,一阵撕裂般的痛楚让他闷哼出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别动。”
一个略显沙哑,却熟悉至极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延卿浑身一僵,猛地偏过头。
然后,他看见了燕昭阳。
她就坐在床边的脚踏上,身子微微靠着床沿,一只手还搭在锦被边缘,握着他的手。
她似乎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了,眼下有淡淡的青影,神色有一丝疲惫,但那双看向他的眸子清亮锐利。
殿下……守了他一夜?
这个想法一出,让延卿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麻。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
“想喝水?”燕昭阳松开握着他的手,起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
她回到床边,没有将水杯递给他,而是像之前喂药时那样,一手小心地托起他的后颈,将水杯凑到他干裂的唇边。
“慢点喝。”
延卿怔怔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专注的神情,顺从地微微张口,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温水。
清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难以言喻的舒缓。
一杯水喝完,燕昭阳轻轻放下他的头,将空杯放回桌上。
“感觉如何?”她重新坐回脚踏上,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
“……谢殿下……救命之恩。”延卿的声音虚弱,他挣扎着想表达感激,也想为自己让她担忧守夜而告罪。
“是本宫该谢你。”燕昭阳打断他,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认真,“若不是你挡下那一箭,现在躺在这里的,就是本宫。”
她看着他,眸色深沉:“延卿,你又救了本宫一次。”
延卿垂下眼帘,避开她过于直接的目光。“保护殿下……是奴婢本分。”
“本分?”燕昭阳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倾身向前,靠近他,声音压低,“什么样的本分,需要你用命来挡?”
她的气息很近,带着熬夜后的微哑,拂过他敏感的耳廓。
延卿的身体瞬间绷紧,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他无法回答。
他总不能说,那一刻他根本来不及思考什么本分,是身体本能地不想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见他沉默,燕昭阳也没有追问。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包扎着厚厚绷带的肩头附近,避开了伤口位置。
“还疼得厉害吗?”她问,语气柔和。
“……还好。”延卿低声回答。其实很疼,那毒素虽解,但箭伤极深,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痛楚。但在她这样的注视和询问下,那疼痛似乎也变得可以忍受。
“太医说,毒性已清,但伤口太深,需得卧床静养至少半月。”燕昭阳看着他,“江南之行,恐要推迟了。”
“奴婢……无碍,可以……”。延卿下意识地想表示自己可以坚持。
“闭嘴。”燕昭阳打断他,语气是不容反驳的强势,“养好伤再说。江南的事,不急在这一时。”
她看着他,补充道:“这是命令。”
延卿抿了抿唇,不再坚持,“……是。”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阳光渐渐变得明亮,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延卿偷偷抬眼,看着坐在光影里的燕昭阳。
她守了他一夜,面容带着倦色,发髻也有些微散乱,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却丝毫不损她的威严,反而添了几分真实的、触手可及的柔和。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人会是她。
更未想过,她会为了他,彻夜不眠地守在床边。
这种认知让他心底那片荒芜之地,悄然被这晨光悄然照亮,生出了些许不该有的、微弱的希冀。
“殿下……”。他忍不住轻声唤她。
“嗯?”燕昭阳抬眼。
“……您……去歇息吧。”延卿的声音很低,满是恳切,“奴婢……已无大碍,不敢再劳烦殿下。”
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让燕昭阳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软。
“本宫知道了。”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你好好休息,按时吃药。晚些时候,本宫再来看你。”
她走到门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延卿,”她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好好活着。本宫,还需要你。”
说完,她推门而出。
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延卿独自躺在床榻上,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耳边反复回响着她最后那句话。
“本宫还需要你。”
需要他……
不是作为奴婢,不是作为工具,而是作为延卿。
他缓缓闭上眼,将脸微微偏向里侧,唇角难以自抑地,弯起了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背后的伤口依旧疼痛,心底却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暖流,驱散了所有的寒意与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