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刚出口,下一秒场景猛地扭曲变幻,无力感袭卷全身。
“……醒醒。”有人轻拍着脸喊她,从梦里苏醒,意识浑浑噩噩,她环抱住女人的手,唤了声娘亲。
真好啊。
三哥冲她挤眉弄眼,一吃完饭,他牵着她的手就往外跑,将娘亲慢点别摔着的关心抛在身后。
她咯咯地笑,被人抱着转圈圈。
好快乐。
自由自在的奔跑,跟着哥哥姐姐上山挖野菜割草捡柴火喂牛,躺在院里看星星。
她是家里最小的,乖巧伶俐,活泼可爱,受尽宠爱。家里人纵着她,从不舍得骂她半句不是。
哥哥姐姐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把好东西全留给她了。娇娇的娇是千娇万宠的娇。
嘴里含着块糖,她惬意地眯起眼。
她觉得她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了。
“月弯弯,水浅浅,风儿也入眠……”
今天是她五岁生日,她激动的睡不着,跟母亲撒娇闹腾,母亲无奈,将她搂在怀里轻声唱安眠曲哄她睡觉。
好幸福啊。
娇娇今年的愿望是。
要和家人永远在一起。
时间跑得快快的,六岁的娇娇很苦恼,天空为什么一直不下雨?
虽然她喜欢晴天,但家里人因为晴天而担忧,娇娇不想他们担忧。
快点下雨吧快点下雨吧快点下雨吧。
二姐递给她块糖,抱着她说,别担心啦,成天皱着脸长大就会变成小老太婆。
糖甜甜的,娇娇望着她,说,二姐,你看上去苦苦的。
太好了,终于下雨了。
娇娇兴奋地跑来跑去,依偎在母亲怀里,她亲亲母亲干燥的脸颊,痴痴地笑。
母亲拍了拍她的屁股,笑眯眯地问她今年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对哦!下个月是她的生日,她提前想好了愿望。
希望娇娇和家里人永远幸福!
今晚山叫得好大声。
大哥拽着她的手,拉着她往前走。
母亲和二姐一直哭,泪汪汪地跟着父亲跑。
娇娇不明白,她抬头问大哥,为什么三哥不跟我们一起走?
大哥眼里亮晶晶的,他说,三哥要守着家等我们回来。
娇娇知道,守着家是要防止小偷偷东西,可为什么只有三哥和大黄两个人守家?
但大家好像很难过,贴心懂事的娇娇没有追问。
好累啊。
娇娇真的跑不动了,大家也终于停下了。大哥抱着她,像先前无数个夜晚一样,唱着歌哄她睡觉。
“山高高,路遥遥,阿姊快快跑……”
好远啊,到底要去哪里?
她抱着大哥的手,忍着想哭的欲望,跟着他们走了十几天。
娇娇现在又累又饿,好想休息。
她小声趴在哥哥耳边恳求,但向来宠她的哥哥拒绝了。他拽住她说,娇娇坚持一下,再走一会儿吧。
走?走到哪里。
好痛苦啊。
她哭得发抖,看着二姐跪在爹面前磕头,说别卖娇娇,卖我吧,娇娇还小……
二姐被人拉走的时候悄悄给她塞了块糖,她舍不得吃,攥在手里化掉了才用舌头去舔。
好苦啊。她泪流满面地舔舐混着泥土的糖。
她能做什么?她什么也做不到,她只能哭,但哭没用,没人会因为她的哭泣心软。她望着二姐离开的地方像是失了神一般发愣。
卖掉二姐换来的粮食给她们吃好几天,但她吃得很少,她逐渐变得少言寡语。
逃难的队伍越来越大,每天都有新的人加入,她终于知道他们要去哪了。
去京都,去见皇帝。
皇帝?熟悉又陌生的词语。她靠在哥哥的肩膀上怯生生地问他,哥哥,你努力读书考上状元是要给皇帝做事吗?
哥哥说是,说完揉了揉她的头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皇帝原来是世界的主人啊。
他们想活,就要去求主人恩赐。
草青了黄,黄了又青,娇娇九岁了。自七岁后,她每年的生日愿望就是活下去。
活下去,跟家里人一起。即便她扭曲又隐蔽地恨着自己和他们。
快到京都的那几天,她敏锐地注意到所有人的情感变化。如同走肉行尸般活着的人眼里有了光,有了期待。
大家都在兴奋,她咬住下唇,压下心里不安与恐惧。
到京都城门前的那天,娘亲罕见地笑了。她说,娇娇我们熬出头了,明年又可以给你做新衣服了。
她再次哄着她睡觉,唱安眠曲。
“月弯弯,水浅浅,风儿也入眠……”
这是她最后一次听到母亲为她唱安眠曲。
娇娇快跑——
好吵啊!心脏跳得好快,声音好大。
她太害怕了,拼了命地往前跑,直到什么都听不到,直到跌倒在无人的荒野。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娇娇太害怕了,真的真的太害怕了……
她死死地咬住手臂,眼泪浸湿了土地。
她什么也做不到。
什么也……做不到……
要怎么样才能幸福?要怎么样才能快乐?她不要这么无力了。
咽下喉间涌上的血,她慢吞吞地站起。
娇娇太笨了,只想到了一个方法。
成为皇帝。
成为皇帝她就可以幸福,也可以让全天下的人幸福。
那要怎么才能成为皇帝?
她自愿卖身进入芳月阁,成为了远近闻名的花魁桔梗。
一只美丽骄傲但身世悲惨内心碎弱的断翅蝶。
桔梗是个聪慧敏感的女孩。
很难有人不爱她。她温柔体贴耐心,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会舞文弄墨,与你吟诗作对。她是如此特别,像是姹紫嫣红中悄然绽开的百合花,独一无二。
我心悦你。
这是桔梗听得最多的话。
每当这时她就会羞涩地别开脸。
谢谢。谢谢你的喜欢,但我只是个风尘女子,我配不上你。
真心也好,假意也好,桔梗不在乎。
她只是囚蝶。
直到纳兰祈的到来。一个破落户、穷书生,除了长得不赖外要什么没什么,偏生勾得桔梗为爱出逃。
她将所有钱都给了他,恳请他为自己赎身。
阁里的姐妹都说她疯了,纷纷劝她,可桔梗还是没有头也不回地跟他跑了。
她走那日,芳月阁的妈妈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
十岁卖身,二十二岁赎身。
她亲手养大的桔梗,美丽纯洁……却有毒的桔梗。
二十八岁,纳兰祈高中状元。
长相俊俏家贫丧妻的寒门状元。
至此,她终于踏上了通往幸福的第一个台阶,拥有了权力。
她再也不会无能为力了。
她天生就是个政客,眼光敏锐、富有心机、野心勃勃。寒门出身的缺陷使她可以被这天下最尊贵的人掌控。
太幸福了。
以前看不上她的恩客们现在得跪着求她。他们的命运就掌握在自己手里,她要他们生就生,要他们死就死。
她一度迷醉在权力里。
明知糖里包裹着毒药却仍然咽下了它,或者说,她不在乎。
她孤身一人走了这么远的路,没人教她要长成什么样。她无数次跌倒试错,自己慢慢的爬,爬到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她是皇帝手中最锋利的刀。
她想,她三十七岁的生日愿望也要是永远幸福。
她要永远幸福。
所以其他人幸不幸福跟她有什么关系?如果她踩着他人的幸福就可以幸福的话,她一定毫不犹豫地踩下去。
可是可是可是……
可是,她不幸福了。
因为“娇娇”来了。
是娇娇啊,她二姐的女儿,她那么小,凭着一腔热血来刺杀她。
小女孩长得跟她很像,被侍从按倒跪在下面咬牙切齿地骂她。即使她在害怕发抖。
你叫什么名字?
纳兰祈撑着下巴问她。这么多年她学会了不动声色,面色恹恹地审问她。
我叫娇娇。
她说她叫娇娇,是千娇万宠的娇。
她是来为她母亲报仇的。纳兰祈为了往上爬做了不少恶事,间接性害死了不少人,她的母亲也是其中之一。
她愤怒地控诉,发泄着自己的怨恨。
她大声谩骂纳兰祈,直到被人拖下去,声音远远的,再也听不清。
晚上她久违地做了噩梦。
梦见山石倒塌,三哥扯着她把她扔出去自己却被掉落的木头砸中,二姐哽咽着被其他人抓走,阿爹阿娘尖叫着让他们跑,大哥拖着伤腿带着她跑。
利箭射穿了身体。
血溅在她藏身处的叶片上。
别叫……安静点……
手指死死地捂住嘴,她听话的一动不动。
等到城墙上再也没有射出箭,马蹄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借着夜色的遮挡,她小心翼翼地挪动,然后越跑越快,越跑越远,直到跌倒。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看着幼年的自己跪在地上哭泣,她们已然站到了完全对立的两面。
她无法安慰“她”。
二十七年,足够埋葬一个十岁的孩童,足够一个扭曲名为幸福的执念。
好累……
她抽出长剑,垂目看着倒在椅子上不断抽搐的老皇帝。
她说,我得不到了。
她永远得不到幸福了。
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幸福了。
她离开了京都,从过往如梦似幻的记忆里逃出,回到了那晚她躲藏的荒野。
她捂住脖子,口中吐出了“眼”。
滴溜溜转动的眼珠直直地看着她。
为什么要跑?你马上就当上皇帝了。
不,不对——
她想要的是幸福!是跟家里人在一起的幸福!是想要所有人都可以开开心心,至亲至爱之人永不分离的幸福!
可你已经做不到让所有人都幸福,你践踏了他们的幸福……
呵呵呵呵……去当皇帝吧……成为皇帝你可以纳男妃,你就有新的家人了。
我不要他们!
那你要什么?你的亲人已经死掉,“娇娇”是你二姐捡的孩子。
……
我要什么?
答案是什么?
我不知道。
太久了,时间过去太久了。久到纳兰祈和桔梗都忘掉了娇娇,久到娇娇都不知道“娇娇”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