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之轮悬于穹顶,银灰与赤金交织的光晕像一枚缓缓转动的眼,俯瞰初生的第十纪元。
草原尽头,第一座以“无痕”为名的城池拔地而起,城墙由灰烬之钥冷却后凝成的无色琉璃铸成,映不出人影,却映得出风。
君无痕立于城心高台,帝冕纯白,无纹无饰,却在每一次呼吸间与整个纪元的律动共振。
昼夜之轮投下的光落在他的掌心,凝作一枚细小的火种——那是烬日之印最后的余烬,也是旧名与新名交割的见证。
“无痕元年,第一日。”
少年开口,声音不高,却在四野八荒同时响起,像是从每一粒新生的尘埃里生长出来。
风掠过城头,无色旗帜猎猎作响,旗面没有图腾,只有一道被灰烬之钥划开的裂痕——裂痕之后,是尚未命名的天空。
沈沧溟的残影在城下升起,像一缕迟到的炊烟。
老人手里端着一盘桂花糕,糕体焦黄,边缘微微卷起,像被岁月烤皱的记忆。
“纪元已立,可你还没给它第一道律法。”
他把盘子递过去,声音沙哑,却带着笑。
君无痕拈起一块,指腹沾了碎屑,轻轻一捻,碎屑化作流光,没入脚下大地。
“第一道律法,”他抬眼,看向城外正缓缓苏醒的村庄、河流、远山,“——凡生于无痕纪元者,皆有权为自己命名。”
话音落地,流光自地脉升起,化作一枚枚无色玉简,落在每一个初生的生灵面前。
牛羊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在玉简上写下第一笔“哞”或“咩”;
孩童伸手,用指尖的血画出歪歪扭扭的“我”;
连风都卷起一枚玉简,在无色琉璃墙上刻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呼”。
沈沧溟望着这一幕,眼底泛起潮湿的雾气。
“你给它们名字,它们便给你因果……你就不怕,再被因果缠住?”
君无痕摇头,帝冕垂下的纯白流苏在风中轻轻碰撞,发出玉石般的清越声响。
“旧日因果已焚,新名由我亲书。从今往后,每一道因果,都要先问过我。”
老人沉默片刻,忽而笑了。
“那我这把老骨头,也该给自己取个新名了。”
他抬起枯瘦的手,在玉简上写下三个字——
“沈归墟。”
玉简碎成光雨,没入老人眉心。
他的残影凝实了三分,仿佛这一笔名字,便为他挣来了多一日的光阴。
……
无痕元年,第二日。
草原东极,第一缕炊烟升起的地方,青芽庄的木屋次第亮起灯火。
慕容雪在灶台前忙碌,锅里的米粥咕嘟咕嘟冒着泡,香气顺着窗棂爬出去,惊醒了屋檐下筑巢的雏雀。
小蛮抱着一捆新柴推门进来,鼻尖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像两粒刚被擦亮的星辰。
“雪姐姐,哥哥说今晚要在城外点篝火,让所有人都去。”
慕容雪笑着擦了擦手,把最后一勺糖搅进粥里。
“那得带上桂花酿,他小时候最爱偷喝。”
篝火点起来的时候,天色尚未全暗。
昼夜之轮悬在头顶,一半银灰一半赤金,像一把被岁月磨钝的刀,却迟迟不肯落下。
火光映着一张张陌生的脸——有从旧纪元残影中走出的旅人,有在灰烬里新生的孩童,也有像沈归墟这样,用新名挣来余生的老魂。
君无痕坐在最外侧,玄色长袍被火光镀上一层温润的橘红。
他左手边,小蛮抱着膝盖,右手边,慕容雪捧着酒壶。
三人之间,是一截被烧得噼啪作响的枯木,偶尔迸溅的火星像迟到的星光。
“无痕元年,第一律法已立。”
少年开口,声音被火光烘得柔软,“第二律法——凡无痕纪元之土,皆可容身;凡无痕纪元之民,皆不可弃。”
话音落下,篝火猛地拔高数尺,火舌舔上夜空,竟将昼夜之轮的光晕逼退了一瞬。
人群中,有老者掩面而泣,有孩童拍掌大笑,也有青年默默握紧拳头,把指节捏得发白。
沈归墟坐在最远的一圈,手里转着空了的桂花糕盘。
他望着火光中心的少年,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这样坐在另一堆篝火旁,听另一个人说——
“凡我沈氏子孙,皆不可忘归墟之路。”
如今,归墟已至,旧名已弃。
老人垂下眼,把空盘轻轻放在脚边,像放下一段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
无痕元年,第三日。
昼夜之轮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偏移——银灰部分向内收缩,赤金部分向外扩张,像一枚正在呼吸的心脏。
城中心的琉璃墙上,无色裂痕忽然亮起微光,投射出一幅模糊的画面:
漆黑巨手再次破界而来,指缝间夹着九道旧名裂痕,每一道都燃烧着烬日之火。
巨手之后,千翼巨影的轮廓比七日之前更加庞大,羽翼边缘挂着熄灭的星辰,像一串被风干的泪。
君无痕站在城墙最高处,帝冕纯白,无风自扬。
他掌心,烬日之印微微发烫,像一枚被唤醒的獠牙。
“第六日之约,提前了。”
少年声音很轻,却传遍了整个无痕壁垒。
四域令主同时现身——
青禾令主青禾,雪阙令主雪阙,赤焰令主赤焰,云岚令主云岚。
四人单膝跪地,掌心向上,四枚域源之令同时亮起,化作四道流光没入昼夜之轮。
壁垒第一层,镜原·冰鉴·熔星·听风四座大阵同时升起光幕,像四面巨大的镜子,将巨手的影子折射成千万道碎片;
壁垒第二层,域源之誓凝成无形之墙,把每一道碎片再次割裂,直至它们变成肉眼不可见的尘埃。
然而,漆黑巨手只是微微一顿,便继续向前。
指缝间的烬日之火骤然暴涨,竟将光幕烧出一道漆黑的裂缝。
君无痕抬手,帝冕中央那枚纯白宝石忽然裂开一道细纹,一滴赤金心血顺着裂纹渗出,悬于指尖。
“第三律法——凡犯无痕纪元者,皆受昼夜之轮审判。”
心血滴落,昼夜之轮轰然倒转。
银灰与赤金的光晕交织成一道巨大的旋涡,将漆黑巨手连同千翼巨影一同吞没。
漩涡深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像是旧名在临终前最后的低语,又像是新名在诞生前最初的啼哭。
……
无痕元年,第四日。
昼夜之轮恢复了平衡,却比之前更加明亮。
城中心的琉璃墙上,无色裂痕悄然愈合,只留下一道极细的白线,像是谁用指甲轻轻划过。
沈归墟坐在城墙根下,面前摆着一盘新蒸的桂花糕。
他低头咬了一口,细细咀嚼,像在品尝一段被岁月遗忘的甜。
“味道变了。”老人喃喃,“没有旧日的苦。”
小蛮蹲在他身边,手里攥着一枚刚写好的玉简,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
“蛮蛮。”
她抬头,眼睛亮晶晶的,“沈爷爷,哥哥说,我可以给自己取两个名字,一个叫蛮蛮,一个叫小蛮,这样我就有两个我了。”
沈归墟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指尖沾了糖霜。
“两个名字,两份因果……你这丫头,比老头子贪心。”
远处,慕容雪正带着一群孩童在无尘纸上描摹昼夜之轮的轮廓。
孩子们用指尖蘸了颜料,一笔一画地描,描到一半,又偷偷把颜料抹在同伴脸上,笑声像一串银铃滚过草原。
君无痕站在城头,帝冕纯白,流苏安静垂落。
他望着这一幕,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这样笨拙地握过笔,在破旧的宣纸上写下第一个歪歪扭扭的“君”字。
那时,无人为他喝彩。
此刻,万界为他静默。
……
无痕元年,第五日。
昼夜之轮的光晕忽然向内塌陷,凝成一枚小小的光球,落在君无痕掌心。
光球内部,是一枚更小的种子——无色,无纹,却在他注视的瞬间,轻轻跳动了一下,像一颗初生的胚胎。
“第四律法——凡无痕纪元之心,皆由无痕纪元亲手孕育。”
少年合拢掌心,光球没入血肉,化作一道温热的脉动,与心脏同频。
那一刻,整个纪元的风都停了。
草原上的草叶不再摇动,河流不再奔涌,连昼夜之轮都静止在半空,像一幅被时间遗忘的画。
然后,风重新吹起,草叶重新摇曳,河流重新奔涌。
只是,每一缕风、每一片草、每一滴水,都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脉动——
那是无痕纪元的心跳,与君无痕同起同落。
……
无痕元年,第六日。
沈归墟的残影开始透明。
老人坐在城头,面前摆着最后一盘桂花糕,糕体金黄,香气却淡得像一缕即将散尽的烟。
“老啦。”
他笑着对君无痕说,“名字能续命,却续不了太久。”
少年沉默,掌心那枚无色种子忽然裂开一道细纹,探出一根极细的嫩芽,像婴儿的手指,轻轻勾住老人的袖口。
沈归墟低头,看着那根嫩芽,眼底泛起柔软的涟漪。
“原来如此……”他轻声道,“你给纪元一颗心,纪元便还你一个归处。”
话音落下,老人的残影化作万千光点,没入嫩芽。
嫩芽舒展,长成一片小小的绿叶,叶脉里流淌着金色的光,像一条微缩的归墟之河。
君无痕抬手,绿叶落在他掌心,温柔地蜷缩成一枚指环。
指环内侧,刻着一行极细的字——
“沈归墟,无痕元年,第六日。”
……
无痕元年,第七日。
昼夜之轮最后一次转动,将银灰与赤金的光晕均匀洒向整个纪元。
城中心的琉璃墙上,那道白线忽然亮起,投射出一幅清晰的画面:
漆黑巨手消失了。
千翼巨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蜿蜒向远方的路,路上没有脚印,没有尘埃,只有一盏小小的灯,灯芯纯白,火苗赤金。
君无痕站在路前,帝冕纯白,流苏无风自扬。
他回头,看见慕容雪牵着小蛮,小蛮手里攥着那枚写着“蛮蛮”的玉简,两人身后,是无数刚刚为自己取好名字的生灵。
少年微笑,抬手,指环上的绿叶微微发亮。
“无痕纪元,第七律法——”
他顿了顿,声音被风吹散,又像被风重新聚拢,
“——凡踏此路者,皆与无痕同生。”
灯火摇曳,照亮了路的第一寸。
君无痕抬步,踏入光里。
身后,整个纪元的风、草、河流、心跳,同时响起同一个声音——
“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