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痕元年·七月十七,望江川大潮退后的第二日,日未出,雾先起。
雾是淡青色的,带着潮气与稻花的微甜,从江面漫上岸,又漫进圣城东南角的“星渊坊”。坊内万籁俱寂,唯有石板缝隙里偶尔传来“滴答”一声——那是昨夜大潮留下的一粒水珠,在替退去的江潮计时。
星渊阁铜环大门洞开,门槛内外却空无一人。门内那条直通藏星室的幽暗长廊,今日一反常态地亮着——墙壁上镶嵌的陨晶被人连夜擦拭,星屑浮动,像一条倒悬的银河。长廊尽头,乌木长案上摆着一只崭新的“星匣”。匣长三尺,通体由“月魄银”与“望江川沉水木”合铸,木纹里游走着极细的星辉,仿佛把整条江都封进了木心。匣面没有锁,只贴着一枚铜钱——正是那枚刻有“永和”二字、曾被红绳系过的旧钱。铜钱背面,新添一道稻穗形的烙痕,烙痕里渗出极淡的赤金。
商清羽跪在案前,指尖轻触铜钱,像在确认一个脉搏。她身后,依次立着九名星渊阁长老,人人腰间佩“星钥”,却无人言语。铜钱的另一侧,站着孟潮生——十一岁的稻主今日换了一身素白短衫,衣角以青线绣着一株抽穗的稻,脚踝上的铜钱已换成一条极细的银链,链坠仍是那枚“永和”钱,只是被稻魂火重新炼过,亮得像一粒凝固的晨星。
“吉时已近。”商清羽轻声开口,嗓音在幽廊里带出微微回响,“请阁主启誓。”
乌木案后,原本空无一人的地方,忽有星辉聚拢,凝成一道佝偻身影——星渊老祖商归元。老人今日未着蓝袍,只穿一袭灰布素衣,衣襟上别着半截枯稻穗,穗色金黄,与望江川稻魂同脉。他抬手,掌心浮现一卷残破的星图,图中央缺了一块,缺口形状正是一株稻。
“当年立誓,以星为商,以稻为粮,以江潮为证。”老人声音沙哑,却带着潮声般的回响,“今日稻魂归位,星渊当还旧债。”
他将星图平铺在案上,缺口正对星匣。匣盖无声滑开,一缕赤金火与一缕幽蓝星辉同时升起,火为稻魂,星为渊誓,二者在星图缺口处交汇,凝成一枚全新的“星稻纹”。纹成之瞬,整座星渊阁发出低低的嗡鸣,像巨鲸在深海中换气。嗡鸣里,商归元屈指一弹,星稻纹化作一道流光,没入孟潮生眉心。
少年眉心青光一闪,随即隐去。他只觉耳畔“嗡”地一声,仿佛有一条江在血脉里涨潮,潮声里裹着无数细碎的低语——是稻叶摩挲,是星鲟摆尾,是三年前那盏赤金灯火在风里轻轻摇晃。
“孟潮生听封。”商归元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庄严,“自今日起,你为星渊阁‘稻星使’,掌望江川通商之舟,主稻魂与星鲟之契。凡阁中舟队、货栈、星路,见稻魂火如见阁主。”
少年叩首,额头触地,声音仍带着童音,却一字一顿:“孟潮生,领命。”
商清羽起身,将星匣捧起,匣底自动滑出一枚巴掌大的“星舟令”。令以沉水木为骨,月魄银为帆,帆面烙印着稻穗与北斗,帆底悬着那枚“永和”铜钱,钱孔里穿过一缕赤金火,火作帆索。她将星舟令递到孟潮生手里:“舟令在手,江潮为翼。三日后,首航。”
……
同一时刻,帝宫昼极台。
铜炉重燃,火光却不再是帝血晶的赤金,而是一缕极淡的稻魂火,火里偶尔跳出星鲟的虚影,像鱼跃出水面。火光映在案上,案上摊开一幅“星渊新契”:
一、星渊阁永为望江川舟子,舟队七艘,每艘以稻魂火为帆,不得擅离。
二、每岁稻熟,星渊阁以三成收益,购孟氏新米,酿“潮生酒”,专供帝宫。
三、凡界外商旅,欲渡望江川,须持稻星使手书,违者,星鲟逐之。
契文末尾,是君无痕与商归元的并列血印——血印赤金与幽蓝交缠,像一株稻与一条星河的并蒂。
阿吾将契文卷起,以青丝系好,低声问:“帝主,星渊阁既已俯首,为何仍许他们行商?”
君无痕指尖轻敲案面,声音像潮水拍岸:“俯首是一时,行商是万世。稻魂需要星路,星路也需要稻香。让他们赚钱,才能让他们永远记得——这条江,姓孟,也姓君。”
阿吾颔首,又问:“三日后首航,帝主可要去送?”
君无痕望向窗外,月色将尽,东方已露蟹壳青。他轻声答:
“不送。潮生自有方向。”
……
三日后,望江川。
辰时,薄雾未散,江面却亮得早。七艘“稻星舟”一字排开,舟身以沉水木为骨,月魄银为骨皮,帆面烙印稻穗与星纹,帆底悬铜钱,铜钱的赤金火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面小小的旗。
孟潮生立于首舟船头,白衣被江风吹得鼓起。他脚踝上的银链已换成一条极细的“潮生索”,索由星鲟鳞与稻魂丝合编,索头连着舟令,索尾没入江面,像一条看不见的缰绳。他抬手,舟令轻鸣,七艘星舟同时离岸,帆面鼓满,却并未张帆——江潮未起,舟借的是稻魂火与星鲟之力。
岸边,稻湾村的村民来了大半。老人抱着孙儿,妇人提着新蒸的桂花糕,孩子们赤足追在船尾,草绳上的铜钱叮当作响。最靠近水边的是一株老桂树,树下站着商清羽。她今日未穿墨蓝短袍,只一袭素青,腰间“星钥”换成一根稻穗,穗色金黄。她向孟潮生抬手,指尖轻弹,一粒星辉没入少年衣袖,化作一道“平安符”。
舟队离岸十丈,江心忽起潮声。潮声初如低语,继而如鼓,最终如万鱼齐跃。七艘星舟同时一震,帆面赤金火暴涨,化作七道稻魂火虹,火虹尽头,一条巨大的星鲟破水而出,鳞光与帆火交辉,像替舟队开道。
少年立于船头,回身向岸边深深一揖。稻浪起伏,像替他回礼。潮声中,舟队渐行渐远,最终化作七粒光点,没入晨雾深处。
……
帝宫,昼极台。
君无痕独立,目光穿过三百里稻浪,落在那七粒光点上。他掌心,那卷昼夜道卷无声展开,最后一页上,稻影与星纹已完全重合,化作一枚新的印记——
稻穗托星,星照稻魂。
印记下方,浮现一行小字:
“无痕元年七月二十,星渊归舟,潮生远帆,契成。”
君无痕指尖轻抚印记,低声道:
“去吧。把稻香,带到更远的星海里。”
……
【无痕元年·七月二十·晨】
望江川潮声渐远,七粒光点没入天际,像七颗新生的星。
江畔稻浪起伏,浪头托着朝阳,也托着一条看不见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