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想下来……陪我们吗?”
那带着水汽的叹息声钻进陈恪的耳朵,冰冷黏腻,像井底的水藻缠上心脏。他死死抓住程素灵湿滑的手臂和后背衣料,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整个人几乎是被拖拽着,一点点滑向喷涌的井口。腥甜的井水劈头盖脸浇在他身上,冰冷刺骨。
“素灵!醒醒!抓住我!”他嘶吼着,双脚死死蹬住湿滑的井台边缘,青苔被碾碎,混合着泥水,让他几乎无法着力。
程素灵悬在井口的上半身纹丝不动,只有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转着,那双深井般的眼睛空洞地望着他,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笑意。她没有再挣扎,但这种死寂的、任由摆布的姿态更让人心底发寒。
陈恪能感觉到,抓住的不仅仅是程素灵的重量,还有一种沉甸甸的、来自井底深处的吸力,仿佛下面有无数双冰冷的手,正拖拽着她的脚踝,要将他一起拉入那无尽的黑暗。
不行!绝对不能松手!
他猛地吸气,腰部爆发出最后的力量,身体向后一仰,同时双臂肌肉贲张,用尽平生力气向后拉扯!
“噗通!”
一声闷响,不是人落水的声音,而是程素灵被他硬生生从井口拖了回来,两人一起重重摔在湿漉漉、布满黏滑苔藓的青石板上。
陈恪摔得七荤八素,胸口被程素灵撞得生疼,但他顾不上这些,第一时间翻身,将程素灵紧紧箍在怀里,警惕地看向那口古井。
井水依旧在汹涌冒出,但速度似乎减缓了一些,只是汩汩地流淌,不再喷涌。那腥甜的气味依旧浓烈。
怀里的程素灵没有任何反应,身体软绵绵的,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湿透的头发黏在脸颊上,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素灵?素灵!”陈恪拍打着她的脸颊,触手一片冰凉。
没有回应。
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上他的脖颈。他探了探她的鼻息,极其微弱,但还存在。
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他挣扎着想要抱起她,却发现自己的体力在刚才的搏斗中几乎耗尽,手臂和双腿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而程素灵虽然不重,但此刻瘫软的身体也显得异常沉重。
他咬紧牙关,半抱半拖,试图将她带离井边,带回堂屋,哪怕只是离开这片被井水浸湿的区域。
就在他费力移动的时候,目光无意间再次扫过井口。
刚才程素灵悬在井口时,他似乎在水下瞥见了一抹刺眼的红色。
此刻,井水翻涌渐息,变得相对平静了一些,虽然依旧浑浊,但那抹红色……似乎更清晰了。
不是他的错觉。
在那暗沉的水面之下,靠近井壁的位置,一抹鲜艳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红色绸缎料子,半掩在浑浊的泥沙和水草间,随着水波微微晃动。那颜色,那质地……像极了他在那张老照片上看到的,那个叫玉娟的女子身上穿的旗袍颜色!
陈恪的心脏骤然停止了一拍。
一个可怕的、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他的脑海。
井里容不下第三个人……
照片上是三个人:程门周氏,长子守业,甥女玉娟。
阿婆(周氏)已经去世七年。如果井里的“第三个”是多余的……那多余的是谁?是程守业?还是……玉娟?
这口井里,难道真的藏着玉娟的……
他不敢再想下去,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他不再犹豫,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程素灵拦腰抱起,踉跄着冲向堂屋。
将她放在那张积满灰尘的八仙桌旁,让她靠着桌腿,陈恪自己也瘫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火辣辣地疼。他回头望向天井,那口井静静地待在那里,井水不再漫溢,只是井台周围一片湿泞,那抹水下隐约的红色,像一只窥视的眼睛。
他必须弄清楚!否则他和程素灵可能永远无法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程素灵,咬了咬牙。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哪怕只是片刻。
他撕下自己衬衫相对干净的下摆,浸湿了(避开井水,用的是自己水壶里剩下的少量饮用水),小心地擦拭程素灵脸上和手臂上的污泥和冰冷的井水。她的皮肤依旧冰凉。
“素灵,坚持住,我们很快就能离开。”他低声说着,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
他需要工具。能探明井底情况的工具。
他的目光在昏暗的堂屋里搜索。最终,落在了角落里那堆蒙尘的杂物上。他走过去,忍着灰尘呛咳,翻找起来。大多是些破旧的农具、断裂的桌椅腿。终于,他找到了一根长约两三米的竹篙,一头似乎还绑着什么东西,沉甸甸的,用破烂的油布包裹着。
他解开油布,里面是一个生铁打造的、带有几个弯钩的物件,像是某种用来打捞水底杂物的工具。铁钩上布满了暗红色的锈迹。
就是它了!
他拿起这根自制的“探竿”,感觉入手沉重而冰冷。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走向天井,走向那口沉默的古井。
这一次,他更加警惕,每一步都踩得异常小心。
他来到井边,井水平静无波,只有那抹红色,在水下幽幽地招摇。
他双手握住竹篙,将带着铁钩的一端,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探入井口,向下伸去。
井很深。竹篙一点点下沉,冰凉的井水没过铁钩,然后是竹竿。他估算着长度,感觉竹篙已经下去了一大半,似乎还没有触底。
他调整着角度,试图让铁钩去触碰那抹红色所在的位置。
竹篙在水下移动,搅动着淤泥,井水变得更加浑浊。
突然!
铁钩似乎勾住了什么东西!
软中带硬,有一定的分量。
陈恪心头一紧,屏住呼吸,开始慢慢向上提拉竹篙。
很沉。比想象中要沉。
竹篙在他手中发出细微的“嘎吱”声,仿佛不堪重负。他一点点地收着力,将勾住的东西缓缓提起。
水面被破开,带起一圈圈浑浊的涟漪。
首先露出水面的,是那抹鲜艳的红色。湿透的绸缎,紧紧贴着被勾住的物体。
接着,更多的部分被拉出水面。
那是一件……完整的、式样古老的红色旗袍。旗袍被水浸泡得颜色愈发暗沉,但依旧能看出原本的鲜艳和精致的绣花纹路。
而旗袍里面……
陈恪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停滞。
旗袍里面,勾连着的不只是布料。铁钩穿透了旗袍的衣襟,同时勾住的,还有一具……被水流长期冲刷、泥沙半掩的……森白骸骨!
那骸骨并不完整,似乎只是上半身的一部分,肋骨清晰可见,骷髅头歪斜地挂在脊柱上,黑洞洞的眼窝正对着井口上方的陈恪。
红色旗袍……包裹着骸骨……
“玉娟……”一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
就在他看到骸骨的这一瞬间,身后堂屋里,猛地传来一声极其凄厉、划破死寂的尖叫!
“啊——!”
是程素灵的声音!但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痛苦!
陈恪骇然回头。
只见原本昏迷靠在桌脚的程素灵,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或者说,是被某种力量强行“激醒”。她双手死死抱着自己的头,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脸上毫无人色,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缩成了针尖大小,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她的尖叫持续着,撕心裂肺,几乎要刺穿陈恪的耳膜。
“不……不要……不是我……我不是……”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陈恪下意识松开了手中的竹篙。
“噗通!”那具穿着红色旗袍的骸骨,连同竹篙和铁钩,重新沉入了幽深的井底,只留下一圈逐渐扩散的涟漪。
他顾不上井里的东西了,转身冲向程素灵。
“素灵!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他试图抱住她,安抚她。
但程素灵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挥开他的手,身体向后蜷缩,眼神涣散而疯狂,死死地盯着天井的方向,盯着那口井。
“井……井……她回来了……她来找我了……找我……”她浑身哆嗦,牙齿咯咯作响,“她说……我是多余的……多余的……”
陈恪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多余的……
井里容不下第三个人……
玉娟的骸骨在井底……
程素灵与玉娟酷似的容貌……
还有那句——“她说我是多余的”……
一个冰冷彻骨、匪夷所思的猜想,如同井底浮上的寒气,瞬间攫住了陈恪的全部心神。
程素灵的话像一把冰锥,狠狠凿进陈恪的脑海。
“她说……我是多余的……”
多余的……井里容不下第三个人……玉娟的骸骨……酷似的容貌……
破碎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句疯狂的呓语串联起来,勾勒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轮廓。陈恪看着蜷缩在地、抖如筛糠的程素灵,再看一眼天井那口刚刚沉下红色旗袍与骸骨的幽井,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他猛地抓住程素灵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强迫她看着自己:“谁?谁说的?!玉娟吗?她为什么说你是多余的?!素灵,看着我!你知道什么对不对?!”
程素灵被他摇得头昏眼花,涣散的眼神有瞬间的凝聚,对焦在陈恪焦急惊恐的脸上。她张着嘴,大口喘着气,眼泪混着脸上的泥水往下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被扼住的声音。
“照片……三个人……”她断断续续地,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抠出来的,“阿婆……守业……玉娟……”
“对!照片!然后呢?”陈恪紧紧追问,心跳如鼓。
“玉娟……她……她不该在那里……”程素灵的眼神又开始飘忽,带着极深的恐惧,“她爱上了……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怀了……孩子……”
陈恪的呼吸一滞。
程素灵的声音陡然变得尖细,模仿着某种恶毒的低语:“‘程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未婚先孕……孽种!’……‘井里干净,去了就干净了……’”
她猛地抱住头,再次尖叫起来:“不是我!不是我说的!是她们!是她们逼她的!”
她们?逼她?
陈恪瞬间想到了照片上那个面容严肃、穿着缎面旗袍的老妇人——程门周氏,程素灵口中的阿婆。还有那个眼神阴郁的年轻男子——程守业。
是他们对玉娟……
“那孩子呢?”陈恪压下翻腾的胃液,厉声问,“玉娟的孩子呢?!”
程素灵的尖叫戛然而止,她抬起头,脸上是一种极其诡异的、混合着悲伤和嘲弄的表情,声音又变回了那种带着水汽的、缥缈的语调,仿佛另一个灵魂借她的口在说话:
“孩子?哪有什么孩子……不过是又一个……多余的……罢了……”
她抬起手,指向那口井,手指颤抖着:“一个……两个……都下去了……就干净了……程家……就干净了……”
一个?两个?玉娟……和她的孩子?
都在这井里?!
所以“井里容不下第三个人”,指的不仅仅是空间,更是一种残忍的“清理”?多余的、有辱门风的人,都被“填”进了这口井,让程家维持表面的“干净”?
那程素灵呢?她为什么会被卷入?为什么玉娟的怨灵会说她是“多余的”?
陈恪看着程素灵那张与照片上玉娟酷似的脸,一个更加冰冷、更加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难道……程素灵是……是玉娟那个未出世孩子的……转世?或者,是程家后来某个同样因为某种原因被视为“多余”的后代?所以玉娟的怨灵才会找上她,认为她同样“多余”,要将她也拖入井中,完成那场百年前的“清理”?
这个想法让他遍体生寒。
“不……你不是多余的!”陈恪死死盯着程素灵的眼睛,试图用自己的意志压过那占据她的东西,“你是程素灵!跟我离开这里!现在!”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每多待一秒,程素灵的意识似乎就被吞噬一分,这老宅的诡异和井中的怨气就侵蚀他们更深。
他不再试图询问,用尽全身力气,将几乎虚脱的程素灵从地上架起来,半拖半抱,踉跄着冲向老宅斑驳的大门。
这一次,没有无形的力量阻拦他。
只有身后天井里,那口古井仿佛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如同叹息般的水波荡漾声。
“噗……”
像是某种东西,最终沉入了最深的黑暗,放弃了追逐。
陈恪不敢回头,撞开那扇歪斜的木门,拖着程素灵,一头扎进老宅外灰蒙蒙的天光下,扎进那片荒草丛生的野地。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冲淡了那令人作呕的腥甜。他不敢停歇,几乎是凭着本能,沿着来时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直到再也看不见那座青黑色宅院的轮廓,直到双腿如同灌铅,再也迈不动一步,才扑倒在地,剧烈地咳嗽干呕起来。
程素灵瘫软在他身边,双眼紧闭,呼吸微弱,但脸上的那种青白和诡异似乎褪去了一些,只剩下极度的虚弱和昏迷。
陈恪仰面躺在枯黄的草地上,望着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胸腔剧烈起伏。老宅中的一幕幕在眼前飞旋——诡异的电话、梳头的背影、哼唱的戏文、涌水的古井、水下的红绸、森白的骸骨、程素灵疯狂的呓语……
一切都像一场荒诞恐怖的噩梦。
但他知道,不是。
他侧过头,看着昏迷不醒的程素灵,一种巨大的疲惫和后怕席卷而来。他们逃出来了,可那口井,井里的秘密,以及缠绕在程素灵身上的阴影,真的就此结束了吗?
那通来自幽冥的电话,究竟是为了警示,还是……召唤?
他挣扎着坐起身,将程素灵冰凉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驱散她从老宅带出的寒意。
远处,废弃的程家老宅静静矗立在荒芜之中,斑驳的马头墙沉默地指向天空,那扇被他们撞开的木门,如同一个黑洞洞的伤口。
井水似乎不再涌出,腥甜的气味被风吹散。
但有些东西,一旦被惊扰,或许永远无法真正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