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底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冰冷的、带着怪味的空气流动着。
还有，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从极深地底传来的……嗡鸣声。不是低语，更像某种机器持续运转的沉闷震动，通过脚下的水泥地隐约传上来。
我拧亮手电，光柱劈开黑暗。眼前是一条狭窄的、向下倾斜的通道，墙壁是粗糙的水泥，布满霉斑和水渍，头顶是纵横交错的、锈迹斑斑的管道，不时有冰冷的水滴落下。
空气中那股消毒水和血腥味混合的怪味更浓了，几乎令人窒息。
顺着通道往下走，脚步声被潮湿的地面吸收，发出噗呲的轻响。越往下，那股嗡鸣声越清晰，其间似乎又开始掺杂别的声音——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哭泣？
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被层层墙壁阻隔，听不真切，却直往耳朵里钻，搅得人心神不宁。
通道开始出现岔路。我凭着感觉和对“西侧尽头”的判断选择方向。这里像迷宫，每个岔路口看起来都差不多，阴暗，潮湿，散发着同样的恶臭。墙上有模糊的标识牌，字迹大多剥落，只能勉强辨认出“配电”、“仓储”、“严禁入内”等字样。
途中经过一扇厚重的铁门，门上有小小的窥视窗。鬼使神差地，我凑近看了一眼。
里面似乎是间囚室。地上铺着发黑的稻草，墙壁上溅满深褐色的、可疑的污渍。角落里蜷缩着一团黑影，看形状像是个人，但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一股浓烈的腐臭味从门缝里渗出来。
我立刻移开视线，胃里一阵翻腾。这就是76号的地底。
加快脚步，必须尽快找到那个储藏室。
嗡鸣声似乎变调了，夹杂进一种新的、更令人不安的声响——像是金属摩擦刮擦的尖细声音，又像是……许多人在同时低声诵念着什么，音调平平毫无起伏，透着一股邪门的机械感。
低语？非人的低语？
心脏缩紧。循着那声音，拐过几个弯，前方通道尽头，出现一扇与其他门略显不同的铁门。更厚重，门轴和锁具都更粗大，门上没有标识，只有一个冰冷的数字“7”被敲打在中央。
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更清晰了。
那嗡鸣，那刮擦，那平板单调的诵念……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让人头皮发麻的噪音。就是这里了。西侧尽头储藏室。
手轻轻按在门上，冰冷刺骨。门似乎没有锁死，留下一条细微的缝隙。
里面透出光。不是电灯的白光，而是一种幽绿的、忽明忽暗的光晕，伴随着嗡鸣声有节奏地闪烁。
深吸一口那令人作呕的空气，我将枪口对准门缝，用脚尖极其缓慢地推开铁门。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里面的景象，让我的血液瞬间冻结。
房间不大，堆满了蒙尘的旧桌椅和档案柜。但房间中央被清空了一片地。
地上，用某种暗红色的、像是干涸血液混合朱砂的东西，画着一个巨大而诡异的复杂图案，线条扭曲交错，布满无法理解的符号。图案的各个节点上，摆放着几盏样式古老的、青铜材质的油灯，灯焰正是那幽绿光芒的来源，无风自动，剧烈摇曳。
更骇人的是，图案中央，跪坐着三个人影！
都穿着76号警卫的制服，但他们的姿势极其僵硬怪异，头颅不自然地歪斜着，眼睛向上翻白，嘴里正发出那种平板单调、毫无情绪的诵念声！他们的嘴唇机械开合，涎水从嘴角不受控制地流下。
他们似乎完全沉浸其中，对门口的动静毫无反应。
而在他们面前的空中，幽绿光芒最盛处，悬浮着几页泛黄的纸张！纸张微微颤动，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和代号！
名单册！它就在那里！
但眼前这邪异的一幕，远超任何情报工作的范畴。这不是审讯，不是关押，这分明是某种……邪术仪式！
那嗡鸣声源自图案本身，那刮擦声是跪坐者指甲无意识刮擦地面的声音，那诵念声……
我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和恶心，那幽绿的光芒像针一样刺入眼睛。口袋里的那角丝帕再次变得灼烫！
必须拿到名单！
强忍着不适，我闪身进入房间，避开地上的诡异图案，贴着墙边快速向那悬浮的名单移动。目光死死锁定那几页纸，不敢去看那三个如同提线木偶般的警卫。
就在我的指尖几乎要触到纸张的边缘时——
正中央那个诵念的警卫，翻白的眼珠猛地转动了一下，僵直地、咯吱作响地，转向了我！
他口中的诵念声骤然停止。
另外两人的声音也随之戛然而止。
三双空洞翻白的眼睛，同时聚焦在我身上。
幽绿的灯火疯狂跳动。
地上的血色图案，仿佛活了过来般，开始流动闪烁。
巨大的、冰冷的危机感如同实质，瞬间将我吞没。
那三双翻白的眼睛死死钉在我身上，空洞，却带着一种非人的、纯粹的恶意。地上血色的图案幽光暴涨，流动加速，发出更刺耳的嗡鸣！
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
我猛地向前一扑，不顾一切地抓向那悬浮在空中的几页名单！指尖触到纸张，一种冰冷刺骨、仿佛能冻僵灵魂的触感顺着手指窜上来！
哗啦——！
名单被我狠狠扯下！那诡异的悬浮力瞬间消失，纸张散落。
几乎同时，那三个跪坐的警卫喉咙里发出非人的、类似野兽般的嗬嗬低吼，僵硬的身体猛地弹起，以一种完全违反人体结构的、关节扭曲的姿势向我扑来！速度奇快！
枪！我抬枪便射！
砰！砰！
子弹精准地命中当先一人的胸口，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动作一滞，黑红色的粘稠液体从弹孔渗出，但他只是晃了晃，继续扑来，那双翻白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痛苦，只有彻底的死寂和疯狂。
打不死？！
另外两人已扑到近前，干枯冰冷的手指带着腥风抓向我的喉咙！
我矮身躲过，顺势一脚踹在侧面扑来的警卫膝弯。触感坚硬如铁，仿佛踹在石头上！反而震得自己脚踝生疼！
不能恋战！这鬼地方太邪门了！
抓起散落在地的名单纸页塞进怀里，转身就向门口冲去！
身后是疯狂的嗬嗬声和急促扭曲的脚步声！那幽绿的灯火在我身后疯狂摇曳，将扑来的鬼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墙壁上，张牙舞爪！
冲到门口，猛地带上门！
砰！
一具扑来的身体重重撞在铁门上，发出沉闷巨响！紧接着是疯狂的抓挠声，指甲刮擦金属的尖锐噪音几乎要刺破耳膜！
我死死顶住门，手忙脚乱地寻找门锁或插销——没有！这门不能从外面锁？！
里面的撞击一下重过一下，铁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顶不住多久！
必须立刻离开！
环顾这条阴暗的通道，来时的路在左侧，但右边似乎更深，远处隐约有微弱的光亮和人声？也许是76号的其他区域，但过去就是自投罗网！
左边！只能原路返回！
就在我准备松开门冲向左侧通道时——
右侧通道深处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飘出来一个人影。
深色旗袍，高领，盘扣。身段窈窕。
是“夜莺”！
她离得很远，面容依旧模糊在阴暗里，但那种冰冷的凝视感穿透距离落在我身上。她抬起一只手，没有指向我来时的路，也没有指向右侧有光的方向，而是……指向了我身旁不远处，墙壁上一块看起来毫无异样的、布满污渍的水泥砖！
然后，她的身影向后退去，再次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心脏狂跳！没有时间思考！
身后的撞门声越来越猛烈，铁门已经变形凸起！
我扑到那块墙砖前，用手胡乱摸索——冰冷，粗糙，和其他砖块毫无二致！
但指尖忽然触到一丝极细微的缝隙！沿着砖块边缘！
抠！用力抠！
指甲瞬间劈裂出血，但那砖块竟然微微松动了一下！
里面是空的！
就在这时——
轰隆！
身后的铁门终于被猛地撞开！一股混合着腐臭和极度冰寒的气息汹涌而出！
三个扭曲的身影嘶吼着扑出！
千钧一发！我使出全身力气猛地一扳！
那块墙砖竟被我整个扳开，露出后面一个黑黝黝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一股更陈腐、更阴冷的风从洞里倒灌出来！
没有任何犹豫！我直接钻了进去！
身体刚完全没入黑暗，立刻反手将那块墙砖猛地推回原处！
几乎就在砖块合拢的瞬间，外面传来疯狂抓挠和撞击墙壁的声音，还有那非人的、不甘的嘶吼，被厚厚的墙壁隔断，变得沉闷模糊。
我背靠着冰冷的内壁，瘫软下去，在绝对的黑暗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怀里的名单纸张冰冷坚硬，硌在胸口。
“夜莺”又救了我一次。或者说，那东西又指引了我一次。
这个洞……是什么地方？
黑暗浓稠得像墨，吸走了所有声音，只剩下我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背后的墙壁冰冷坚硬，隔着衣料都能感到那股子阴寒直往骨头里钻。
外面的抓挠和嘶吼声似乎停止了，或许是放弃了，或许…是在寻找其他方式进来。
不能久留。
我摸索着拧亮手电——光柱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眼。这里似乎是一条废弃的通风管道或者维修通道，极其狭窄，只能弯着腰前行。四壁是冰冷的水泥，布满厚厚的灰尘和蛛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铁锈和尘土味。
“夜莺”指引的这条路，通向哪里？
顾不上指尖撕裂的疼痛和浑身的酸软，我艰难地向前挪动。通道一路向上倾斜，有时会出现岔口，我凭着直觉和对方向的大致判断选择。怀里的名单纸张硌着胸口，那冰冷的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刚才那邪异的一幕。
走了不知多久，通道前方似乎到了尽头。一堵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封住了去路。
栅栏外面，隐约有光线透入，还有模糊的…音乐声？
我凑近栅栏，透过锈蚀的空隙向外望去。
外面似乎是一个宽敞的房间，装饰着奢靡的西式家具，天鹅绒窗帘，枝形吊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留声机正播放着周璇的《夜上海》，嗓音甜腻婉转，与这地底的阴森格格不入。
一个穿着考究丝绸睡衣、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背对着这边，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红酒，正随着音乐轻轻摇晃着脑袋。
是李世群！76号的头目之一！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这条暗道，竟然直接通到了他的房间里？！
就在这时，房间门被敲响。李世群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一个穿着中山装、神色精干的属下快步走进来，立正躬身。
“主任，医院那边刚传来的消息，”属下声音压得较低，但在这寂静里，透过栅栏缝隙，依然清晰可闻，“上周送去的那个‘硬骨头’，昨晚凌晨，没了。”
李世群晃酒杯的动作停都没停，嗤笑一声：“没了就没了，扔乱葬岗喂野狗。这种不识抬举的，留着浪费米粮。”
“是…不过，下面人处理的时候，发现点怪事。”属下语气有些迟疑。
“嗯？”李世群抿了口酒，显得漫不经心。
“那人的尸体…不太对劲。额头上，不知道被谁用血画了个怪模怪样的符，像是…像是某种邪门的镇符。而且…”属下顿了顿，声音更低了，“看守停尸房的老刘头说，昨天后半夜，好像听见那间停尸房里…有女人在哭。可他打着手电进去查，什么都没有，就是冷得厉害，跟冰窖似的。”
李世群摇晃酒杯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他沉默了几秒，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哪间停尸房？”
“就…地下一层，西头尽头那间小的，平时不怎么用的……”
啪！
李世群手中的酒杯突然掉在地毯上，殷红的酒液溅开。他猛地站起身！
“立刻！”他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带着一种几乎是惊惶的怒气，“把看守那层的人全部撤换！加双岗！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西侧尽头！尤其是那间储藏室和附近的停尸房！听见没有！”
“是！是！”属下被他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到了，连声应着，慌忙退了出去。
李世群独自站在房间里，胸口起伏着，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发白。他烦躁地扯了扯睡衣领口，眼神惊疑不定地扫视着房间，最终，目光竟然下意识地、飞快地瞥了一眼我藏身的这个方向！
虽然隔着栅栏和阴影，他绝无可能看到我，但那一眼里的恐惧和忌惮，却清晰得令人心惊。
他猛地走到留声机前，粗暴地抬针！周璇甜美的歌声戛然而止。
死寂重新笼罩了他的房间。
他喘着粗气，呆立片刻，忽然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瘫坐回沙发里，用手捂住了脸。
我缓缓从栅栏边退开，后背再次渗出冷汗。
李世群知道！他知道地底那邪门的东西！他甚至在害怕！那血符，那女人的哭声……“夜莺”？
还有，他刚才看的方向……难道他隐约知道这条暗道存在？
此地绝不能久留！
我迅速打量这道铁栅栏。锈蚀得很严重，尤其是底部和墙壁连接的地方。我用力晃动了几下，锈渣簌簌落下，连接处似乎有些松动了。
用脚抵住墙，双手抓住两根栅栏，使出全身力气猛地一蹬一拉！
嘎吱——嘣！
刺耳的金属撕裂声响起！两根栅栏硬生生被我从锈蚀的根部掰弯，扯出一个可供人钻过的缝隙！
声响在管道里回荡！外面房间里的李世群似乎被惊动了，猛地抬起头，惊疑地看向这边：“谁？！”
顾不上那么多！我立刻从那缝隙中钻了出去！
身体落入房间地毯的瞬间，李世群也看到了从墙壁暗格里突然钻出的我，他眼睛瞬间瞪圆，张大了嘴，惊骇欲绝！
“来——”
他刚喊出一个字，我已经如同猎豹般扑了上去！一手死死捂住他的嘴，另一手持枪，冰凉的枪口狠狠抵在他的太阳穴上！
“嘘——”我贴在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冰冷的杀意，“李主任，想活命，就别出声。”
他浑身僵硬，肥胖的身体在我手下剧烈颤抖，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震惊。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哽咽声。
留声机的唱针空转着，发出规律的沙沙声。
窗外，雨还在下。76号的夜，深得看不到尽头。而我，正用枪指着它的主人的头。
怀里的名单，像一块冰，贴着我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