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这是意识回归时,第一个清晰感知到的存在。
不是某处具体的疼痛,而是无处不在的、深入骨髓与灵魂的“痛”本身。它像一层粘稠厚重的油,包裹着每一寸残存的感知,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带来全身撕裂般的反馈。
叶天命——或者说,叶青儿残存的意识,在这片纯粹的“痛”的海洋中沉浮、挣扎。
她试图“醒来”,却发现连“睁开眼”这个简单的指令,都需要耗费难以想象的努力。眼皮仿佛被灌了铅,沉重得如同两座山。她集中全部的精神,对抗着那要将她重新拖入黑暗深渊的疲惫与痛楚,一点一点,撬开一道缝隙。
光。
苍白、冰冷、不带丝毫温度的光,透过眼缝渗入。
首先映入模湖视野的,是灰蒙蒙的天空。不是洪荒那种澄澈的蓝或狂暴的昏黄,而是一种恒久的、压抑的灰白,仿佛永远笼罩着一层散不去的薄霾。天空中没有云,或者说,云也是同样的灰白色,懒洋洋地挂在天际。更远处,两个……不,是三个大小不一、光芒黯淡的“太阳”,呈一种别扭的三角排列,悬挂在灰白的天幕上,投下的光线苍白无力,丝毫不能带来暖意。
视觉的恢复,像是打开了某个闸门。
其他的感知,如同决堤的洪水,勐地涌了上来。
触觉:身体下面,是坚硬、粗糙、带着砂砾质感的冰冷地面。她能感觉到细小的石砾硌着背后早已失去大部分感觉的皮肤(或者说,紧贴着骨骼)。微弱的、带着砂砾的风,吹拂过她裸露在外的脸庞和手臂,带来一种干燥的、仿佛能吸走所有水分的刺痛感。
听觉:风声。呜咽般的、单调的风声,卷着砂砾,从旷野上刮过。除此之外,是一片死寂。没有虫鸣,没有鸟叫,没有野兽的嘶吼,甚至连草木摇曳的声音都没有。绝对的、令人心慌的荒凉与寂静。
嗅觉:一股陌生的、混合着矿物质干燥气息、某种极淡的金属锈味、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空旷”味道的空气,涌入鼻腔。这空气异常干燥稀薄,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让喉咙和肺部感到火烧火燎般的干渴与刺痛。
干渴。
难以忍受的干渴,如同火焰,从喉咙深处一直烧到胃里,烧灼着每一寸干涸的粘膜。与之相伴的,是极度的虚弱,仿佛身体已经被彻底掏空,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但她的意识,却在这全方位的痛苦与虚弱侵袭下,反而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
“我……还活着?”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
紧接着,更多的记忆碎片涌来:燃烧一切斩出的灰线,苍穹上裂开的混沌通道,无穷无尽的混乱与磨蚀,冰冷的虚空,坠落的星辰,最后是剧烈的撞击……
洪荒……通道……坠落……
“这里……是哪里?”
她艰难地转动眼球,试图获取更多信息。视野依旧模湖,只能看到近处灰褐色、布满裂痕的坚硬地面,以及更远处一些低矮的、轮廓怪异的岩石阴影。天空是陌生的,大地是陌生的,连吹过身体的风,都带着陌生的气息。
这里,绝不是洪荒。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脏(如果那微弱跳动的器官还能称之为心脏)勐地紧缩了一下。随即,是更深的茫然,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微弱的恐惧。
不是对陌生环境的恐惧,而是对“距离”的恐惧。
她斩开了世界,来到了“外面”。可这里,距离哥哥所在的地方,是更近了,还是……更远了?她甚至无法确定,哥哥是否也在这个广袤无垠的“外面”世界。
茫然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下一刻,另一种更加具体、更加沉重的“感觉”,压过了所有的痛苦与茫然,清晰地传递到她的意识中。
那不是来自身体的痛楚,也不是干渴或虚弱。
而是一种……“束缚感”。一种无处不在的、沉重的、仿佛整个天地都在“挤压”她、“排斥”她的感觉。
她尝试着,极其轻微地,调动了一下体内残存的力量——那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在通道中勉强保留下来的一丝太初寂灭灵力。
“嗡……”
灵力刚刚在近乎干涸的经脉中开始极其缓慢地流动,一股难以形容的“滞涩感”和“沉重感”便勐然袭来!
仿佛经脉中流动的不是灵力,而是粘稠的、冰冷的铁水!每一次推动,都需要耗费比在洪荒时多数倍、乃至十数倍的心神和力气!而且,这灵力在流动过程中,还在被外界某种无形的力量疯狂地“消磨”、“压制”!就像一根脆弱的蜡烛,暴露在狂暴的风雨中,光芒迅速暗澹。
不仅仅是灵力!
她下意识地,将一丝意念沉入识海深处,试图感应那柄与她性命相连的“心剑”——那寂灭剑意的核心。
然后,她“看到”了令她心神剧震的一幕。
识海之中,那柄原本虽然暗澹却依旧轮廓清晰、散发着不屈锋芒的心剑虚影,此刻……如同被浸泡在沉重的水银之中!剑身被一股无形而宏大的力量死死地“压”在识海底部,光芒几乎完全熄灭,只能看到最核心处一点比米粒还要微小的、顽强闪烁的灰白光点。剑身每一次试图“震颤”或“散发剑意”,都会引来外界更强烈的“压制”,让那点光点更加摇曳不定。
这压制,并非攻击性的“毁灭”,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冷漠的“规定”与“限制”。
仿佛这个世界的天地法则,本身就是一个无比严密、无比坚固的铁律框架。而她所修炼的“太初寂灭道”,尤其是其中“寂灭”、“归无”的真意,与这个框架的“基础设定”严重冲突,格格不入。她的力量,她的道,在这里就像是一滴试图染黑整片海洋的墨汁,一个试图在整齐乐章中插入刺耳噪音的不和谐音。
天地不容!
这个认知,让叶青儿的心沉到了谷底。
在洪荒,纵然危险重重,但天地法则至少是“接纳”她的,她的力量可以顺畅运转,剑意可以肆意挥洒。而在这里,她连运转最基本的力量,都变得如此艰难,如此事倍功半!剑意更是被死死压制在体内,几乎无法外放分毫!
这不仅仅是实力被削弱的问题。
这意味她的整个修行体系、战斗方式,在这个世界都可能需要从根本上进行调整、适应,甚至……改变。
否则,她可能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成问题,更别提恢复力量,去寻找哥哥了。
绝望吗?
或许有一点。
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这条路,本就是她自己选的。斩界之时,她就已预想过外界可能存在的无尽凶险。法则压制,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只要还活着,只要剑心未泯,只要那点寻找哥哥的执念还在……就没有什么,是不能克服的。
当务之急,不是怨天尤人,而是……活下去。
干渴的喉咙再次传来火烧般的刺痛,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水……必须找到水。
她尝试挪动身体,却发现这个简单的动作,在此时变得无比艰难。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每一个关节都锈死了,每一块肌肉都失去了响应。轻微的尝试,带来的就是全身骨骼如同散架般的剧痛和更深的虚弱。
她不得不停下来,积蓄着那微乎其微的力气。
目光,艰难地在有限的视野范围内搜寻。
灰褐色的戈壁,除了砂砾就是岩石,看不到任何绿色,也看不到明显的水源痕迹。
但……等等。
她的目光,定格在离她脸庞不到一尺远的一块凸起的、颜色较深的岩石侧面。
那里,在岩石背阴的凹陷处,似乎……凝结着一点点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湿润痕迹?是昨夜(如果这个世界也有昼夜的话)低温凝结的晨露?还是这颗星球稀薄大气中某种微量水汽的凝结?
不知道。
但那是她目前唯一能看到的、可能存在“水分”的地方。
活下去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痛苦和无力。
她再次集中全部精神,将所有的力气,都灌注到右臂。
右臂的手指,微微抽搐了一下。
然后,以一种极其缓慢的、仿佛慢动作回放般的速度,开始向着那块岩石……一点一点地挪动。
手臂摩擦着粗糙的砂砾地面,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早已焦黑破损的衣袖被磨破,露出下面同样焦黑、布满细微裂痕的皮肤。
一寸。
两寸。
每一寸的移动,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尽管那喘息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和眼前阵阵发黑。
终于,指尖,触碰到了那块冰冷的岩石。
她调整着角度,将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向那处微微湿润的凹陷。
指尖传来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凉意。
有水!
虽然可能只有微不足道的、用指尖才能蘸起的一点点湿气!
她将指尖收回,凑到干裂出血的唇边,用舌头,极其珍惜地,舔舐着指尖那一点点珍贵的湿润。
冰凉,带着岩石特有的土腥味。
对于她火烧火燎的喉咙来说,这点湿润如同杯水车薪,几乎没有任何缓解作用。
但就是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水”,却像是一剂强心针,让她近乎熄灭的求生意志,勐地燃烧起一丝微弱的火苗。
能……找到水。
那么,就能活下去。
她将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投向这片灰褐色戈壁的深处。
眼神依旧疲惫、痛苦,却重新凝聚起一丝属于叶天命的、冰冷而执拗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