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诩罂回到徵宫自己的住处时,夜色已深。屋内只留了一盏昏黄的灯,映得他惯常冷峻的眉眼也柔和了几分。今日虽未与人动手,但连日奔波、应对各方人事,精神上的疲惫更甚。他脱下沾染了外界尘埃与寒气的外袍,随手搭在屏风上,只着素白中衣,便欲转入内间的浴池,想借温热的水流洗去一身疲惫。
徵宫为他准备的这处浴池引了温泉水,水汽氤氲,池边摆放着一些他常用的、带有清冽药草香的浴料。他刚解开中衣的系带,便听得外间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伴随着一阵细碎而熟悉的银铃轻响。
不必回头,他也知道是谁。整个宫门,会不经通传、在这个时辰直接闯入他房间的,唯有宫远徵。
“罂哥哥,你回来了?”宫远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显然是得知他归来的消息后立刻寻来的。他快步走近,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想靠近田诩罂,汲取那份独属于他的安定气息。
然而,就在他距离田诩罂还有几步之遥时,脚步猛地顿住了。他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那双总是映着田诩罂身影的漂亮眼眸里,瞬间弥漫起一层显而易见的阴霾和……委屈。
田诩罂正背对着他,未能察觉他神色的变化,只是随意地“嗯”了一声,准备继续宽衣。
可下一秒,他听到的却不是预料中靠近的脚步声,而是带着明显赌气意味的、重重踩在地板上的声音,随即是房门被“砰”地一声摔上的巨响。
田诩罂动作一顿,有些困惑地转过身,只看到那扇还在微微震颤的房门,以及空气中残留的、属于宫远徵的、带着怒意的气息。
小家伙怎么了?田诩罂微微蹙眉。他今日归来,似乎并未有何处惹到他。这突如其来的脾气,来得毫无征兆。
他摇了摇头,暂时将这小小的插曲搁置,转身步入雾气缭绕的浴池。温热的水流包裹住身体,的确能舒缓紧绷的神经。他闭上眼,脑海中却不自觉地闪过万花楼中,宫子羽那落寞又叛逆的眼神,以及紫衣那温婉面具下深藏的计算。
而此刻,跑回自己房间的宫远徵,正一头扎进被褥里,气得浑身发抖。
那味道!那股浓烈又廉价的胭脂香味!他绝不会闻错!罂哥哥素来喜洁,周身唯有清冷的药草与银饰的微凉气息,何曾沾染过这般俗艳的香味?
能在人身上留下如此浓重气味的,只能是那些秦楼楚馆之地!是万花楼!罂哥哥去了那种地方!是被那些不知廉耻的女人近身了?!
一想到可能有陌生的、带着谄媚笑容的女子靠近田诩罂,可能用手触碰过罂哥哥的衣袍,甚至……宫远徵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烧得他心口发堵,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一种混合着被背叛的愤怒和强烈独占欲的情绪,几乎要将他吞噬。罂哥哥是他的!只能是他的!任何人都不可以靠近,不可以沾染!
田诩罂沐浴完毕,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墨蓝色苗疆常服,柔软的布料贴合着微湿的肌肤,满头发辫末梢的银铃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微清脆的声响。他并未忘记方才宫远徵的异常,略一思忖,便径直朝着宫远徵的房间走去。
推开房门,只见宫远徵背对着门口,蜷缩在床榻上,连外袍都未脱,周身笼罩着一层低气压,连他平日里最宝贝的那些毒虫罐子都似乎黯淡了几分。
田诩罂走到床边,并未立刻出声。他静静地站了片刻,才开口,声音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远徵。”
宫远徵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反而将脸更深地埋进被子里。
田诩罂在他床边坐下,伸手,轻轻抚上他略显单薄的背脊。“为何生气?”
宫远徵猛地转过身来,眼圈竟然有些泛红,不是委屈,而是气的。他瞪着田诩罂,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你身上……有别的女人的胭脂味!你去万花楼了是不是?!”
田诩罂微微一怔,随即恍然。原来是为了这个。他倒是忽略了,宫远徵自幼与毒物药材为伍,嗅觉远比常人敏锐。
他看着宫远徵那双燃着怒火、却更显亮得惊人的眸子,心中那点因他摔门而起的些许不悦也消散了,只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难以言喻的触动。这小家伙的独占欲,真是日益见长了。
“是。”田诩罂并未否认,语气平淡无波,“我回来时,在镇口遇见了子羽。”
宫远徵听到“子羽”二字,眉头皱得更紧。
田诩罂继续道:“他当时在万花楼饮酒,邀我上去一叙。我并未久留,只略坐片刻便离开了。”他顿了顿,看着宫远徵的眼睛,补充道,“未曾饮酒,亦未曾让任何人近身。那香气,想必是楼中熏染所致。”
他的解释简洁明了,没有丝毫隐瞒或敷衍。他深知,对宫远徵,唯有绝对的坦诚,才能安抚他那颗敏感多疑又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心。
宫远徵紧紧盯着田诩罂的眼睛,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田诩罂的目光坦然平静,没有丝毫闪躲。
片刻后,宫远徵周身那尖锐的怒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缓缓泄了下去。但他抿了抿唇,语气依旧带着浓浓的不满和迁怒:“宫子羽!他自己不成器,流连那种肮脏地方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拉上罂哥哥你!平白污了你的衣衫!”
在他心中,罂哥哥是皎皎明月,清冷高华,岂是那等烟花之地配沾染的?而引罂哥哥踏入那等地方的宫子羽,更是可恶至极!
田诩罂见他怒气转移,心中失笑,伸手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将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别到他耳后,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他微凉的耳廓。“不过是偶遇,顺了他的意上去看了一眼。日后,避开便是。”
他的触碰带着安抚的意味,语气虽淡,却透着纵容。
宫远徵感受着头顶传来的温度和耳边轻微的痒意,心里的那点疙瘩终于被抚平了些。他顺势靠近田诩罂,将额头抵在田诩罂的肩窝,闷闷地“嗯”了一声,像是宣告所有权的小兽,重新在熟悉的气息里找到了安心。
然而,在他心底,对宫子羽的讨厌,却又默默记上了一笔。不仅是因为宫子羽“无能”却占着羽宫继承人的位置,更因为他竟敢“带坏”他的罂哥哥,哪怕只是片刻,也不行。
田诩罂任由他靠着,感受着怀中少年逐渐平稳的呼吸,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宫门之内,人心各异,暗流涌动。而他怀中这个看似乖张暴戾的少年,或许才是这冰冷宫门中,最纯粹、也最需要他小心翼翼守护的存在。至于外界的风雨与他人的算计,自有他去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