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修士,大多只知玄天宗山门内云海翻腾、宫阙万千的仙家气象,却极少有人知晓,在那片承载了无数传说的主峰地脉深处,另藏着一处关乎宗门万载星途的咽喉之地。
其名,隐星港。
说是“港”,实则是一片被无上法力生生掏空、又以周天星斗大阵加固的宏伟山腹。其穹顶之高,足以让飞鸟难渡,其上镶嵌的并非凡间明珠,而是数以万计、日夜不息散发柔和光辉的“蕴星石”,它们并非静止,而是遵循着某种古老而神秘的轨迹缓缓运行,将整片穹顶化作一方微缩的、流动的星空天幕。人立于其下,仰首望去,顿觉自身之渺小,如蜉蝣之于沧海。空气里流淌的,是浓郁到几乎化为实质的清冷星辉,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在吞吐着遥远的星辰精华,其间又混杂着岁月沉淀下的古老阵法气息,沉凝而厚重,无声地诉说着此地的非凡与机密。
今日,这片平日里万籁俱寂的隐星港,迎来了它久违的悸动。
港口中央,那座最为庞大的玄奥阵台之上,正静静悬浮着此间的主角。
那是一艘舰。
一艘通体由“虚空星髓”铸就的巍峨战舰。
舰长近百丈,其形并非寻常舟船的流线,反而更似一柄出鞘三寸、欲斩星河的巨剑,带着一股沉凝的杀伐与开拓之气。舰身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色,仿佛将最深邃的夜空裁剪了下来,披覆其上。然而,这暗色并非死寂,目光流转间,可见有无数细如发丝的星芒在舰体内部自然流淌、生灭,如同星辰的呼吸,又似沉睡巨人体内奔腾的星辉血液。舰首并非尖锐,而是以一种充满道韵的弧度微微昂起,勾勒出一个巨大而复杂的立体符印核心——【破虚神纹】,仅仅是静静悬浮,其周遭的光线便呈现出细微的扭曲,仿佛连空间本身,都在向其表示臣服与避让。舰体两侧,没有帆,也没有桨,取而代之的是层层叠叠、如同龙鳞般覆盖的银色阵纹,它们并非死物,而是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蠕动、调整,像是一头蛰伏的星空巨兽,在沉睡中依旧本能地汲取着虚空中无处不在的星辰之力,积蓄着足以撕裂星海的力量。
此舰,名“巡天”。
非是巡游天地,而是巡视周天星域,是玄天宗用以踏足远星、探索未知、亦是镇压气运的国之重器。寻常宗门长老,若无宗主谕令与特定使命,亦无权调动。今日它在此苏醒,其意不言而喻。
阵台之下,数道身影静立。
为首的,自然是青阳长老。他今日未着常服,换上了一身略显紧束的深青色星纹劲装,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平日里略显浑浊的老眼此刻精光内蕴,如两颗沉淀了岁月的星辰。他负手而立,并未刻意散发气息,但那属于宗门宿老的沉凝气场,已自然而然成为此地的中心。
在他身侧,站着林玄。
少年依旧是一身朴素的星律阁弟子服饰,只是腰杆挺得比往日更直。他的面容尚带几分稚嫩,但那双望向巡天舰的眼眸深处,却已有了远超年龄的沉静与坚毅。只是若细看,便能发现他眉宇间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疲惫,那是源自灵魂深处的紫微星痕持续不断传递来的悲怆悸动所致,非药石可医,非睡眠可解。他肩头蹲着缩小了体形的吞星鼬,这小家伙似乎也被巡天舰的磅礴气势所慑,不复往日跳脱,只是瞪大了一双紫晶般的眼眸,警惕而又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庞然大物。在他怀中,寻宝貂更是将大半身子都埋进了他的衣襟里,只露出一个小脑袋,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面对高等造物的本能畏怯。
另一边,是厉北辰与其带来的两名暗堂弟子。
厉北辰依旧如一座万年不化的冰山,身着玄色暗堂服饰,气息冷冽,站在那里,便仿佛隔绝了周围的光与热。他带来的两人,一者身形瘦削如鬼魅,面容普通得让人过目即忘,气息几乎与港内摇曳的阴影完美融合,正是擅潜行、刺杀与情报甄别的“影刹”。另一人则恰恰相反,身材魁梧雄壮,面容刚毅如石刻,背后负着一面几乎与他等高的暗沉巨盾,盾面上刻满了繁复的防御阵纹,气息沉稳如山岳,正是擅防御、阵道破解与正面强攻的“石锋”。两人一影一山,沉默立于厉北辰身后,如同他最锋利的刃与最坚实的盾。
青阳长老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在影刹与石锋身上略作停留,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厉北辰的人选。他并未多言,只是沉声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古钟轻鸣,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人已齐备。此行目标,永寂荒墟。个中缘由,林玄已述,老夫不再赘言。唯有一点,需尔等谨记——”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掠过每一张面孔:“前路非是坦途,凶吉未卜,祸福难料。既为同袍,当令行禁止,同进同退。可听明白了?”
“弟子明白!”林玄肃然应道。
“是。”厉北辰与其身后两人,亦是简短回应,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绝对的服从与执行。
“登舰!”
青阳长老不再多言,袖袍一挥。
嗡!
巡天舰那厚重如城门般的舰体侧方,一道光华流转的门户无声无息地滑开,露出内部明亮而肃穆的通道。
众人化作流光,依次投入舰内。
舰内空间远比外部所见更为广阔,显然是运用了极高明的须弥纳芥子之术。中央是核心的主控法坛,呈圆形,高出地面数尺,其上悬浮着数个由纯粹光晕构成的复杂星图与操控界面,流光溢彩,充满了未来的玄妙感。四周分布着数个独立的静室,以供成员打坐调息。最令人称奇的是舰壁,从内部望去近乎完全透明,可以无碍地观览舰外那浩瀚无垠的星海景象。
青阳长老径直走向主控法坛,步履沉稳。他立于法坛中央,双手抬起,十指如穿花蝴蝶般急速舞动,结出一个个玄奥复杂的法印。随着他的动作,磅礴精纯的星力如同百川归海,注入法坛核心。
“嗡——昂——!”
整艘巡天舰发出一声低沉而雄浑的嗡鸣,这声音并非刺耳,反而带着一种古老金属与空间共振的厚重感,仿佛沉睡了万古的巨兽,终于睁开了睥睨星空的眼眸。
舰身之上,那些原本只是缓缓流淌的细微星芒,骤然间变得璀璨夺目,如同亿万颗微缩的星辰同时爆发光辉!两侧那龙鳞般的阵纹,次第亮起,银色的光华如同活过来的江河,奔流不息,最终汇聚成一片炽烈而不刺眼的银色光晕,将整艘战舰包裹。
强大的空间波动如同潮水般以巡天舰为核心向四周扩散,港内模拟星空的蕴星石光芒都为之摇曳不定。
“定位,永寂荒墟边缘,星标:墟七四。启航!”
青阳长老法诀最终一定,口中低喝。
轰!!!
巡天舰猛地一震,不再是低鸣,而是发出一声撕裂虚空的巨大轰响!下一刻,这柄出鞘的巨剑化作一道横贯星海的璀璨银芒,瞬间便冲出了隐星港那无形的空间壁垒,真正没入了外层那无垠、黑暗而又点缀着无穷光点的宇宙深空之中。
速度,无法形容的快!
林玄站在近乎透明的舰壁前,向外望去。只见外界的星辰不再是静止的光点,而是被恐怖的速度拉扯成了无数条绚丽夺目、色彩各异的光带,飞速地向后倒退、流逝。仿佛整片星空,都在这艘巡天舰的伟力下,化作了一条奔腾不息的时光长河。他曾凭借自身星辉御空,也曾乘坐过宗门的云舟,但与此刻相比,那些都如同孩童蹒跚学步与成人纵马驰骋的天壤之别。
这便是……横渡星海。
这便是,玄天宗身为星域霸主的底蕴一角。
少年心潮澎湃,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与向往在胸中激荡。个人的力量,在这等造物与这浩瀚星海面前,显得何其微渺。
然而,他识海深处,那枚紫微星痕的悸动,并未因这极致的速度、这瑰丽的景象而有丝毫停歇。反而,随着距离的拉近,那股悲怆、绝望与急切的呼唤,变得愈发清晰、愈发尖锐,像是一根冰冷的针,持续不断地刺穿着他的神魂,提醒着他此行的真正目的,绝非观光览胜。
那呼唤的源头,在那片连星辰光带都逐渐稀疏、最终被无尽黑暗吞噬的方向——永寂荒墟。
前路,不再是星图之上一段冰冷的距离,而是化作了命运的共鸣,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将掌心轻轻贴在了那冰凉的、仿佛不存在的舰壁之上。目光穿透那些飞速流逝的光带,坚定地望向那片深邃的黑暗。
恍惚间,他仿佛能感受到,在那绝对的死寂与冰冷中,有一点微弱的、与他同源的紫光,正如风中之烛,摇曳将熄。
我们,来了。
他于心中,无声地说道。
巡天舰,承载着五名修士与两只星兽,化作星海中的一叶孤帆,义无反顾地驶向了那片连光都拒绝存在的放逐之地。
(第八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