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医院里变得很慢,慢到能听见每一滴液体输入血管的声音,慢到能数清岑漾每一次眨眼时睫毛颤动的频率。
她就坐在病床边的那张硬塑料椅子上,背挺得笔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床上的人。周衿墨躺在白色的被单下,脸色还是失血后的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左边肩膀和手臂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固定在胸前。床头挂着输液袋,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顺着细长的管子流进他右手背的静脉。
麻药劲还没过,他睡得很沉,呼吸平稳悠长,只是眉心微微蹙着,像是在梦里也不安稳。
岑漾已经记不清自己保持这个姿势坐了多久。腿麻了,脖子僵了,眼睛又干又涩,可她不敢动,甚至不敢大口呼吸,好像生怕一点微小的动静,就会惊扰了他的安睡,或者……让眼前这平静的画面碎裂。
手术室的门是在四个多小时前打开的。主刀的军医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是平和的。他说的那些话,岑漾每个字都听见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进去,只抓住了几个关键词:手术顺利,子弹取出来了,没伤到主要神经和骨头,动脉缝合成功,失血有点多需要观察,但生命体征平稳,没有生命危险。
没有生命危险。
这五个字,像一道赦令,瞬间抽走了她强撑到现在的所有力气。她当时腿一软,差点又跪下去,被旁边的梁颂禾死死架住。
然后,周衿墨就被推出来了。从手术室转移到这间单人病房。护士们熟练地连接各种监测仪器,调整输液速度,交代注意事项。岑漾就木然地跟着,眼睛没离开过担架床上那张苍白的脸。
等所有人都退出去,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那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空虚和迟来的恐惧,才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走到床边,想碰碰他,指尖却在离他脸颊几厘米的地方停住,颤抖得厉害。最终,她只是轻轻拉住了他放在身侧、没有输液的那只手的指尖。他的手很凉。
她就这么拉着他的手,在床边坐了下来。一坐,就到了现在。
期间梁颂禾和商绪进来过,劝她去休息,去吃点东西,说他们会轮流守着。岑漾只是摇头,声音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儿。”
两人对视一眼,没再劝,默默退出去,轻轻带上了门。他们知道劝不动。这个时候,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只有守着,亲眼看着他呼吸,才能让她那颗悬在万丈高空的心,稍微落地一点。
窗外的天色,从浓黑,到泛起鱼肚白,再到晨光熹微。新的一天开始了,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病房洁白的地面上投下一条条明亮的光带。
岑漾一夜没合眼。她看着监测仪屏幕上规律跳动的数字和波浪线,看着输液袋里的液体慢慢减少,看着护士按时进来记录体温血压,动作轻得像猫。她甚至能听到走廊尽头隐约传来的推车声、低语声,还有远处城市苏醒的模糊喧嚣。
但她世界里所有的声音和画面,都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只有眼前这个人,是清晰的,真实的。
她松开一直握着他指尖的手——那只手已经有了点温度——起身,走到病房角落的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扑了扑脸。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点。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睛红肿、脸色憔悴、眼下挂着浓重青黑的自己,有些陌生。
用纸巾擦干脸,她走回床边,重新坐下。这次,她没再拉他的手,而是拿起了放在床头柜上的湿毛巾,动作极其轻柔地,擦拭他额头上不知是梦魇还是虚弱渗出的一层薄汗。指尖隔着温热的毛巾,轻轻抚过他紧蹙的眉心,想将那点纹路抚平。
擦到脸颊时,她的手指顿了一下。然后,很轻很轻地,用指腹碰了碰他的皮肤。温热的,有弹性的,活着的。
眼泪毫无预兆地又涌了上来,但这次没有掉下来。她用力眨眨眼,把酸涩逼回去。不能哭。他需要休息,她不能吵。
她就这么安静地守着,像个最忠诚的卫士。期间有医院的领导在梁振国的陪同下过来探望,说了些慰问的话。岑漾只是木然地点头,眼神没离开床上的人。对方理解地叹息一声,很快离开了。
梁颂禾又送了一次吃的进来,是清淡的白粥和小菜。岑漾勉强喝了几口粥,食不知味,但强迫自己咽下去。她不能倒。她倒了,谁守着他?
午后,阳光变得有些灼人。岑漾起身,小心地调整了一下百叶窗的角度,让光线变得柔和。又试了试周衿墨输液那只手的手背温度,有点凉,她去找护士要了一个小的暖水袋,用毛巾包好,小心地垫在他手下。
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床上躺着的,是她失而复得的、易碎的珍宝。
是啊,失而复得。在手术室外那一刻,她真的以为要失去他了。那种整个世界轰然坍塌、眼前只剩下无尽黑暗的感觉,她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时间一点点流逝。夕阳的余晖将病房染成了温暖的橙黄色。
岑漾正低头,仔细地用棉签沾了温水,轻轻润湿周衿墨有些干裂的嘴唇。一下,又一下,动作耐心极了。
就在这时,她握着棉签的手,忽然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握住了。
动作很轻,没什么力气,但那触感真实无比。
岑漾整个人猛地一僵,呼吸瞬间停滞。她霍地抬起头,撞进了一双刚刚睁开、还带着浓重睡意和些许茫然的深邃眼眸里。
周衿墨醒了。
他眼睫颤动了几下,似乎花了点时间才适应光线,聚焦看清眼前的人。他的眼神起初是空的,随即,一点点,一点点地,染上了清晰的、难以置信的,然后是无法形容的温柔和庆幸。
他就那样看着她,看了好几秒钟。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话,但喉咙干涩,只发出一点气音。
岑漾的眼泪,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所有堤防,汹涌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砸在她自己的手背上,也砸在他握着她的那只手上。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张着嘴,肩膀剧烈地抖动,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终于见到亲人的孩子。
周衿墨的眉头又蹙了起来,这次是因为心疼。他想抬手去擦她的眼泪,但左臂被固定着动弹不得,右手又打着点滴。他只能微微收紧握着她的那只手,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带着无言的安抚。
他看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出声的样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疼。
他积蓄了一点力气,喉结滚动,用干涩沙哑得不像话的声音,极其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岁岁……”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每个字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但看着她的眼神,却专注得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人。
“……还能看见你,真好。”
他嘴角很轻、很轻地扯了一下,那是一个疲惫到极致,却带着巨大释然和温柔的笑意。
“别哭了……”他声音低哑,带着刚醒来的虚弱,却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我没事了。”
他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停顿了几秒,像是确认自己真的回来了,真的活着,真的又见到了这张刻在心底的脸。然后,他轻轻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叹息,补充了最后一句:
“一切……终于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