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大艺术中心的后台，像个被捅了的马蜂窝，嗡嗡响成一片，空气又热又闷，混着各种粉底液、发胶、还有年轻人身上热烘烘的汗味儿。
人来人往，脚步杂沓。有人抱着道具箱咣当咣当地跑过，有人扯着嗓子喊名字找东西，指导老师的对讲机滋啦作响，夹杂着几句急促的指令。幕布缝隙里偶尔漏进前台观众席模糊的嘈杂声，更添了几分躁动。
岑漾坐在一面亮得晃眼的化妆镜前，背脊挺得有点僵。化妆师小姐姐正俯身，拿着小刷子，小心翼翼给她定最后一点眼妆。细软的刷毛扫过眼皮，痒痒的，她下意识就想眨眼睛，睫毛颤了颤。
“哎，别动别动，马上好，最后一下了！”化妆师赶紧用指尖轻轻固定住她的下巴，声音带着笑，也有点紧张。
岑漾含糊地嗯了一声，屏住呼吸，交叠放在膝上的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指尖用力抠着身上芭蕾舞服光滑的缎面裙摆，把那上面缝着的细碎亮片按得陷进去。
心跳得有点离谱，咚咚咚，又重又快，像个失控的小鼓，不停敲着她的肋骨。她也分不清这到底是每次上台前例行公事的紧张，还是因为掺杂了别的、更乱糟糟的期待，才闹得这么凶。
妆总算化好了，头发也一丝不乱地全部盘紧，每一根发丝都服服帖帖。她站起来，试着轻轻跺了跺脚，感受了一下足尖鞋包裹的力度，然后走到旁边一块稍微人少点的空地，扶着把杆，慢慢活动了一下脚腕和肩膀，做了几个舒缓的拉伸动作。纯白色的芭蕾舞服勾勒出纤细而有力的腰背线条，背后的系带勒得有点紧，但也让她不得不一直保持着最挺拔的姿态。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压下去，让心跳缓下来。可眼神总是不听使唤，像被什么东西勾着，一次又一次地、偷偷瞟向化妆台那个角落。
她的手机就安静地躺在一堆发卡和化妆品中间，屏幕是暗的，黑漆漆的一片。
从早上醒来睁开眼第一秒，她就摸过手机看了。排练走台间隙，躲在幕布后面偷偷看过。刚才化妆前，又忍不住拿起来按亮屏幕看了一眼。
没有新消息。没有未接来电。锁屏界面干净得让人心慌。和周衿墨的微信对话框，还死死停留在昨天他发来的那条简短到近乎冷漠的消息上——【汇演我一定到】。
他说他一定来。
可是到现在，马上就该她上场了，连他半个影子都没瞧见。没有电话，没有短信，什么都没有。
心里那点从昨天勉强维持到现在的、摇摇欲坠的期待，像是被细针猛地扎了一下，噗嗤漏了气，一点点瘪下去，换上来一股沉甸甸、凉飕飕的失落，堵在喉咙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哎呀！别看了！有啥好看的！”
肩膀突然被人从后面重重拍了一下，力道不小，拍得她往前踉跄半步，差点岔气。
关诗晴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叉着腰，瞪着眼睛看她，一脸恨铁不成钢：“周衿墨爱来不来！他算老几啊？你今天才是主角！全场最靓的崽！给姐们儿支棱起来！专注演出！跳好你自己的！等会儿在台上光芒万丈，亮瞎他的狗眼！”
祁琪安静地跟在关诗晴身后，递过来一瓶拧开了盖子的矿泉水，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喝一小口，润润嗓子就行，别喝多。我们都在这儿陪着你呢，全程给你加油。”
岑漾接过瓶子，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她依言抿了一小口，冷水滑过干涩的喉咙，稍微压下了点那股莫名的燥热和心悸。她看着眼前两个为她打气的闺蜜，努力扯动嘴角，想露出一个让她们放心的笑：“知道啦。我不紧张。”声音听起来却有点发虚。
“对！不紧张！”关诗晴用力挥了挥拳头，像是在给她打气，也像是在给自己鼓劲，“你就当台下坐着的全是地里的大萝卜！土豆！西红柿！跳就完了！你是最棒的！”
旁边有其他候场的演员和忙碌的工作人员穿梭经过，目光总会有意无意地扫过岑漾，停留片刻，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和打量。她这身打扮，配上精致的舞台妆容，安安静静站在略显混乱的后台一角，确实像会发光，很难不引人注意。
细碎的议论声低低地飘过来。
“那个就是舞蹈系新生代表？跳独舞的岑漾？”
“对，听说专业能力超强，老师都夸…”
“长得也太好看了吧，这气质绝了…”
这些声音断断续续钻进耳朵里，岑漾深吸一口气，用力甩了一下头，试图把注意力重新拉回到自己身上，拉回到即将开始的表演上。对，跳好她自己的。为了这支舞，她投入了多少时间和汗水，脚趾磨破了又结痂，疼得偷偷掉过眼泪，这一切，从来都不是为了跳给某一个人看的。
是为了她自己。是为了站在光下那一刻的无愧于心。
前台，主持人报幕的声音透过厚重的幕布传了进来，比刚才清晰了不少，能听出流程在稳步推进。快了，下一个节目就是她的了。
心脏再一次不受控制地疯狂擂鼓，纯粹的、上台前的肾上腺素开始飙升，冲得指尖都有些发麻。
她又一次，几乎是本能地、无法控制地，猛地转过头，视线精准地投向那个角落。
手机屏幕依旧漆黑一片。沉默地躺在那里，像一块冰冷的、没有生命的石头。
希望落空的感觉再次清晰地漫上来，比前几次更汹涌，带着点尖锐的涩疼，刺得她眼眶微微发热。
她盯着那团令人窒息的黑色，看了好几秒钟。后台的嘈杂仿佛在这一刻褪去，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她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然后，她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尝到一点口红淡淡的蜡味，快步走过去，一把将手机抓了起来。
冰凉的金属外壳贴着手心。
指尖用力按在侧面的电源键上。
屏幕亮起，显示出需要解锁的界面。她没有解锁，只是指尖在屏幕上快速向上滑动，长按，直到屏幕中央跳出那个鲜红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关机”选项。
她的指尖没有一丝犹豫，重重地按了下去。
屏幕瞬间暗了下去，彻底漆黑，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屏幕表面模糊地映出她此刻描画着精致舞台妆、却透着一股孤注一掷般决绝的脸庞。
她转过身，将这部已经彻底切断与外界联系、变得安静无比的手机，塞进旁边关诗晴微微出汗的手心里。
“帮我拿着。”她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飘，“演出结束前，别给我。谁都别给。”
关诗晴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握紧那部还带着岑漾体温的手机，抬头看着好友异常平静却格外坚定的侧脸，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用力地点了一下头：“放心！跳你的！我们就在第一排给你吼！”
前台，主持人清晰嘹亮的报幕声穿透幕布，准确无误地念出了她的名字和参赛节目。
场务老师小跑着过来，朝她用力打着手势，压低声音却掩不住急促：“岑漾！准备！该上场了！”
岑漾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沉入丹田，挺直了本就笔直的脊背，微微抬起了下巴，眼神里最后那点残存的犹豫和失落被彻底压进最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破釜沉舟般的、完全专注于接下来的光芒。
她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那个已经关机的手机，也没有再将目光投向后台入口处那熙攘的人群，去寻找某个或许不会出现的身影。
她只是提起了轻薄的裙摆，跟着场务老师的指引，朝着侧幕条那明亮得有些刺眼的舞台灯光方向，一步一步，极其稳定地走了过去。